淅瀝的小雨敲打着屋檐,落下點滴水聲,日夜輪迴,又是一日新生。龍傾寒在雨聲中醒來,輕瞥外頭仍未斷絃的雨幕,掙扎着又欲陷入夢網,卻在這時,大門處響起了陣陣不緊不慢的叩門聲,一頻一度,節湊規律。
他輕嘆口氣,猶帶着睏意地翻身坐起,套捋間將衣物穿戴整齊,便打起輕傘,朝大門步去。
大門離得他的臥居猶有些許距離,也不知是何人,竟能有此氣力,將這輕微的叩門聲傳至如此之遠。
似是聞得龍傾寒的步近,原本暫停的叩門聲又一敲一落地響起,依舊是頻度一致的作響。
“來了!”輕喚一聲,龍傾寒加快了步伐走到大門之處,用力拉開了大門。
大門之後是一個掩在油紙傘下的纖瘦身影,他低垂着頭,瞧不清臉上的面容,只有那剛勁瘦拔的身軀,顯出他孑然的氣質。
“閣下是?”龍傾寒戒備地詢問出聲,如今他身在風浪口上,不得不防着點。
然而,當對方擡起那對晶亮的墨瞳時,他愕然驚詫:“師父?!”
只見來人雖稱得龍傾寒一聲“師父”,但瞧起來毫無中年之態,更似是龍傾寒的兄長一般,年輕俊逸,若非黑白相間的長髮及眼尾的皺紋顯露出了一些年紀,只怕龍傾寒都想越矩地喚上一聲“大哥”了。
“莫須道人”常鶴秋是來人的名諱,他見着了龍傾寒,原本肅然的臉上都多了幾分笑意:“子玥,怎地還不迎爲師進去。”
龍傾寒猶陷在驚愕中久久未得回神,聽得這句,也只是呆呆地應了一聲,便轉身在前頭引起路來。
當雨滴敲打在油紙傘上,滑落他的足尖時,他才幡然驚醒,愕然回首問道:“師父,你怎地會來此,您不是閉關了麼!”
瞧着龍傾寒這一驚一乍的模樣,常鶴秋的笑意更深了幾分,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子玥,你仍舊如此呆愣,多年了,這骨子裡的性子仍是沒變。猶記得幼時我讓你下山去買些吃的,結果你被小販的花言巧語給糊弄,一愣一愣地便隨手花了二兩銀子買回了一罈摻水的酒。嘖嘖,尚有一次,你與我下山遊街,眼見路邊有糖畫,便拉着我過去觀賞,待得夜深同賞的路人都走盡了,你猶在那瞧,惱得小販問你緣何只瞧不買,你卻只愣了片刻,答道,家裡沒地兒掛這幅畫,哈哈哈。”
“師父!”臉上紅暈連升,被自家師父揭了自己幼時的醜事,龍傾寒豈能不惱,他憤憤地瞪了常鶴秋一眼,語帶嗔怨。
常鶴秋笑吟吟地搖了搖頭,餘光輕落龍傾寒緊繃的身上,話語中帶着些許深意:“如何,爲師是真是假,子玥可知曉了?”
“師父您……”龍傾寒愕然了片刻,臉色一赧,便放鬆了全身的戒備,點了點頭。
常鶴秋走到了他的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別有深意地地道:“你有如此戒心乃是好事,若果你不防我,我猶要怪責你大意呢。”
龍傾寒微擡雙眸:“師父,對不住,近日來徒兒身邊太多事端,因而,害怕您是他人假扮的。”
話得一落,常鶴秋臉上的笑意瞬息便收斂了起來,他凝目望着遠方,在虛渺的晨煙中長長一嘆:“今日爲師前來,便是想同你說這事的。”
龍傾寒一怔,臉上的赧色也消失而落,看着師父那瘦拔的身軀,臉上浮現的不知是愧疚還是難受的神色:“竟勞得師父您出山,我真不知……”
“子玥,”常鶴秋恰時地打斷了他的愧疚,“進屋說罷。”
龍傾寒頷首,便引着常鶴秋到了自己的庭院,落座於廳堂之上。
他接過師父遞來的傘,放置一旁,方要去取水泡壺茶,卻聽得背後落得一聲:“不必了,我待會便走。”
他一愣,當即又折回了自己的身子,錯愕道:“師父,你竟恁地快便走?不多待幾日,與徒兒敘敘舊麼?”
常鶴秋遺憾地搖了搖頭:“爲師今日出山,爲的便是同你說上幾句話,待得這話道盡,爲師此生的心願便已,當是該回去修行,不復相見了。”
“師父!”龍傾寒愕然地衝到了常鶴秋的面前,震驚地望着他,“師父,你此話何意?!何謂不復再見,可是徒兒做錯了什麼麼?”
常鶴秋擺了擺手:“非是你之故,而是你我緣分已盡,當是不見爲妙。”
“師父,此話究竟何意!”龍傾寒跨前一步,激動得想攀上常鶴秋的手問,卻在即將觸到時,生怕越矩而垂落下來,他低下了頭,眸光裡涌現出難抑的傷感,“師父,究竟是爲何,爲何在這……這緊要之刻……”在這雙親不在,他孤身一人之刻,離他而去。
常鶴秋拉着他坐了下來,執起他指骨分明的右手,翻開掌心,細細地看了一輪上頭的紋路。擡手,一筆一劃地沿着上頭的紋線一一描繪,在這靜謐的時刻,常鶴秋低聲道:“你我其實本便是這蒼茫世間,毫不相識的路人,只因你師公的一個錯誤,不,確切地說,是一個意外,你我方會結下師徒之誼。子玥,其實你可曾瞧過你的掌紋,你的命線斷了三截,只有絲縷相連,意味着你的命中會出現生死三劫,但又有外力相助,得以避過死劫。而這第一劫,便是你的師公替你避過的。”
“師公?”龍傾寒被這個陌生又熟悉的詞吸引住了,“他……”
“噓,”常鶴秋低聲止住了他餘下的話,“待爲師將餘下的話道盡後,你再發問可好?”
龍傾寒一怔,只得閉目,將心頭涌上的無數疑惑壓下,點了點頭。
常鶴秋臉上展露出慈愛的笑容,他將手裡握着的素白的手又緊了緊,指尖輕劃,在柔軟的手心按下一道凹痕:“子玥,你可知,你師公是江湖人稱‘玄機道人’的徐箋?”
龍傾寒頷首道:“我知,昔時萬重良萬前輩曾告知我,師公他算得一手好卦,未曾出錯,因而聞名江湖,但可惜……”
“可惜甚?”常鶴秋擡眸問道。
龍傾寒一頓,察覺常鶴秋並無怪責的意思,便繼續道:?“可惜二十年前,算錯了一卦,從此他便隱匿江湖,直至後來我……他……”餘下的話語,欲言不出,只因他找不着任何詞彙來連起那一句“我大病一場,他來相救,後氣力竭盡而逝”的話。
“算錯一卦麼?”常鶴秋的眉目裡流動莫名的哀色,“不,師父他從未算錯卦象,而他當年,算錯的,只是人心。”
龍傾寒眉頭一動,“師父?”
常鶴秋輕放下龍傾寒的手,起身站起,對着外頭淅瀝的雨幕,將埋藏二十多年的心事一一道出:“此事要從二十餘年說起,當時師父帶着幼時的我,遊歷江湖,爲人卜卦算卦。而有一日,我們恰逢到了谷都,行到鳳家門前時,師父忽而停住了腳步。他看着鳳家的大門許久,直覺鳳家裡頭似有異樣,當即便掐指一算,臉色瞬時大變,當時我猶不明所以,便被師父拉到了鳳家門前,聽得師父在同門前的守衛相爭,言說要會見鳳家家主。守衛自然不允,兩人爭了許久,鬧得鳳家家主知曉後,他方將我們迎了進去。”
龍傾寒眉頭微動,心裡流露出道不明的情緒,當時在骨都,萬重良便曾說過這個過往。當時便是因他師公的算卦,段書青方會被送往久華派,而致後來的事端。
許是察覺到龍傾寒所想,常鶴秋嘆了一聲:“子玥,瞧你的模樣,似乎你對當年之事有所瞭解?”
龍傾寒微怔,點了點頭,當即便將當時從萬重良那處聽到的消息說了出來,話得一落,常鶴秋卻沉默了。
龍傾寒以爲是自己哪裡記錯,惹得師父不高興,當即又將萬重良所說的在腦海裡複述了一遍,發覺並無差錯,那究竟……
“子玥,你莫要多想,此事與你無關,只是,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多少都會有差錯的,”常鶴秋幽幽地望着遠方,輕聲道,“萬重良所說的,大抵都是無差的,當年確是師父提出要將鳳家即誕的兒子,也即是後頭的段書青送至久華派,然則,理由卻並非爲了讓他習武,而是,讓他去久華派歷練,銷蝕魔性。”
“魔性?!”龍傾寒愕然道,“何謂魔性?”
常鶴秋抿了抿脣,繼續道:“此事說來話長,在遠古時期,聽聞有蚩尤一脈,在蚩尤隕滅後,便換去姓氏祖籍,獨自成脈,而那一脈之人,雖擺脫了蚩尤血親的身份,但有一樣,卻延傳了下來,那便是魔性。這魔性代代相傳,無論男婚女嫁,都會傳予下一代人。到得幾千百年之後,這一脈的人,已經所剩無幾了,如今,便只剩下鳳璇陽一人了。”
“璇陽?!”龍傾寒愕然道,“師父您是說……”
常鶴秋點了點頭:“段書青的親孃名喚任君月,任君月的雙親在她出嫁後雙雙出了意外離去,最後便只得她一人,經過恁多年的時光銷蝕,魔性這個詞兒已在他們一脈中漸漸被人遺忘,任君月她也毫不知曉。但是,魔性並不會因人的遺忘而消失。當時,師父當日入得鳳家,便見到了即將臨盆的任君月,瞧着她眉目有異,當即給她算上了一卦,因而便知曉了她乃是蚩尤一脈的後人。師父當即將這結果告知了她,她聽後又豈會相信,喚人來便要將師父趕出去。可那鳳家家主聽之,甚是害怕,當即便將師父留了下來,問知該如何方能鎮壓魔性。師父瞧着他的神情,以爲他乃是擔憂妻子,當即便安撫他道,魔性不會有甚影響,只要任君月未受到過大的刺激,便不會有事。他還將如何安撫魔性的法子告知了家主,希望他能多加愛護妻子,勿刺激任君月,以免她魔性上身。”
常鶴秋張合的雙脣微微停滯,輕輕逸出一聲嘆息:“說來,若果當年師父不是被虛浮的自傲與期望得到誇讚的虛榮矇蔽了雙眼,而是私下將此事告知任君月,也許後頭便不會生出如此多的事端了罷。但可惜,他千算萬算,算錯了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