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紀發現才嘎的車正在追着那敞篷吉普的車輪印往前開,他悄悄地開動車子,遠遠地跟在後面,一邊問楊欽:“一年多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楊欽說:“沒什麼,就是處置一批盜獵者,幾個槍手,還有幾個剝皮手,外加一個廚子,我們兩個隊都遇上了,才嘎的隊上想搶功唄,後來和我們隊上打了起來,再後來……”
“周青是怎麼處理的?”政紀問。
楊欽說:“周青的意思是把皮子沒收,把人放了,然後咱們跟蹤過去,把盜獵的頭頭一起抓住。周青想的沒錯,你想啊,抓幾個槍手和剝皮的有什麼用?盜獵的還會再花錢去僱更多更好的槍手來,可‘藏羚羊’隊的人只知道見一個抓一個,搞急了就直接開槍,不分青紅皁白,打死了爲算,這樣可不行啊!”
“是啊!”政紀點點頭,打着方向盤,轉過一個彎,說,“其實我最開始也是這樣想的,但後來就明白了,那些人也只不過是盜獵的人花錢僱來的,他們只是爲了要討口飯吃,混個溫飽,你抓他們也沒多大用,重要的是他們身後的人。”
“嗯,”楊欽接過政紀的話頭,說,“盜獵的殘殺動物是沒有人性,那咱們這樣對一些討生計的窮人隨便開槍,不是更沒有人性?治標還得治本,要是窮人都富了,誰還願意冒着風險來給別人當槍手?再說了,各個管理部門之間存在的缺陷、執法者的軟弱、法律體制的不完善,這些帶來的影響比盜獵的殺幾隻、幾百只或是上千只藏羚羊還要遠大。”
說到這裡,政紀忽然想起了上次抓的那三個自稱是撈滷蟲的人,聽說後來管理局罰了他們一筆錢,就給放了。對於這件事,“暴風”的每一個隊員都很氣憤,管理局完全可以進一步地查證下去,但不知爲什麼後來卻放了人。
楊欽忽然說:“政紀先生,我一直在想,從中國境內通往尼泊爾之間一定還存在一個隱密的直接的缺口,那些盜獵的黑手組織就是從這個缺口裡把摘好的藏羚羊絨僞裝後運出去,到了尼泊爾之後,再轉道銷往印度。”
很快,政紀他們繞過了那座山坡,一轉過山坡,山後的風就把一股腐肉的氣味送進了他們的鼻孔,兩人跳下車來,被驚住了!
山坡後面的向陽處躺滿了屍體!一具挨着一具的藏羚羊的屍體!被剝了皮的屍體!剝去皮的屍體被太陽曬得乾紅,散發出一陣陣腐臭的氣味,一羣禿鷹停落在屍體中間,蹦跳着,啄食着,腐肉被啄得稀爛,風捲着陽光吹過來,帶着一股溫熱的臭味,撲打着他們每個人的臉,每個人胃裡的食物翻江倒海般涌到喉嚨口,想吐。
政紀數了一下,大概有差不多八十多隻藏羚羊被殺,然後被人剝去了身上的皮,這裡面有長着長角的公藏羚羊,也有大着肚子的母藏羚羊。現在還沒到六月份,藏羚羊還沒有雌雄分羣。
這是政紀第二次見到藏羚羊,竟然是一羣被剝了皮的屍體。有幾隻公藏羚羊被割去了頭顱,一些母藏羚的肚子被尖刀剖開,未完全成形的胎兒半露在肚子外面,一隻只光溜溜的軀幹泛着些許乾巴巴的光澤,露出肉的腥紅色。
此時,政紀眼裡似乎看到每一隻藏羚羊在臨死前都沒忘記哀鳴和吶喊,它們像是在無力地求救,拼命地大張着嘴巴,睜大了無助而絕望的眼睛,眼珠的顏色已經泛白,僵硬地挺着四肢。放眼望過去,一隻接一隻,一片挨一片,在他們的眼前晃動着、掙扎着、哭訴着。政紀彷彿聽到了一片哀求的哭泣聲,藏羚羊的哭泣,絕望的哭泣,沒有聲音的哭泣,在空氣中衝擊着他的耳膜,揪打着他的心。
“這些藏羚羊至少已經死了四、五天了!”楊欽咬着牙,舉起手裡的槍,使勁地用袖子擦了擦。
政紀默不作聲,擡起相機,“咔嚓咔嚓”的記錄下了眼前的這一切,他要將這些都公佈於世,讓這罪惡無所遁形。
政紀看了看四周的地面上有很多車輪印跡,有東風大卡也有北京吉普的,一條連着一條,交織得像是一張網,他往四周看了一眼,問:“咱們該按哪條印子走?”
楊欽觀察後想了一會兒,說:“這個時候的藏羚羊差不多快要分羣了,但還沒有集羣,沒有從南方上來,盜獵的應該就是在這附近等,或者南下,等着藏羚羊集羣北上的時候再大規模地獵殺。”
“那咱們應該往南追。”政紀說。
楊欽搖搖頭說:“可能追不上了,他們走了四、五天了,這裡只是個拋屍區。”
政紀說:“好歹也追過去看看,沒準會有什麼發現。至於這些屍體怎麼辦?”
“屍體只能就這樣,讓鷹吃掉,自然分化還好一些,總比澆上汽油燒得濃煙四起,污染生態環境要好。”楊欽眼裡閃過一絲同情說道。
政紀看見幾只母藏羚羊已經被鷹啄食得露出了一根根白骨,看着紅紅的碎肉飛濺在半黃的草甸子上,鷹的嘴殼和臉頰兩側的毛被染得血紅,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彷彿心靈還在天堂,眼球卻被拋進了地獄。
他被這種無情的屠殺場面震撼着,深惡人類的絕情和殘忍,不忍再看,急忙逃進車裡,朝着兩人定好的南邊追了過去。
政紀打了下方向盤,車子往西北方向開去,本來地面上只有兩、三條交錯在一起的淺淺的車輪印,誰知開出一個小時之後,他發現地上的車輪印忽然多了起來,不知從什麼地方開過來的,大大小小的車輪印橫七豎八地鋪在地面上。
兩人都打起了精神,楊欽換下了政紀開車,繼續追蹤着車輪印前進。車子在坑坑窪窪的地面上蹦跳着,忽然有些變天了,太陽躲進了厚厚的雲層裡,空中瀰漫着厚厚的一層陰雲,氣溫一下子降了下來。因爲天氣緣故,兩人的心情也跟着陰沉了下來,楊欽搓了搓臉,抱怨說:“千萬別下雪……媽的,風又大了,哭喪一樣!”
政紀插嘴說:“我看倒像是要下雹子,突然降溫,這麼厚的雲,剛纔還有點想冒汗,一下子就冷得縮脖子了。”
時間過去了半個小時,沒有下雪,也沒有落冰雹,風卻越來越大,扯破了喉嚨似的嘶嚎着,地面被凍得堅硬,在寒冷的氣溫下,車子的速度也越來越慢,楊欽很擔心車子會發生什麼故障,一路上提心吊膽。
楊欽開着車子轉了大半個圈,沒發現什麼異樣,問政紀道:“天氣這麼壞,要不要回去?沒準過會兒就要下雪,一下了雪,車子可就不好走了,政紀先生您的安全重要。”
在可可西里,最擔心的事情就是天氣突然惡變,讓人防不勝防,很多時候,不是盜獵與反盜獵的對峙,而是人與天的對峙,更多的時候,不管是盜獵者還是反盜獵者,並不是死在對方的槍口下,而是死在惡劣的天氣環境中。
楊欽有點擔心車子出問題,在這樣的環境裡,車子每天都要做足了保養工作才能上路,就這樣,還是一不小心就會拋錨,有時候乾脆就是“哐”的一聲響,車身一晃盪,就再也發動不起來了。
政紀有點不死心,還想再往前開一段。
車子繼續顛簸着往前開,天氣越來越冷,冷空氣在冰冷的車窗玻璃表層又凍上了一層霜花,模糊了車內人的視線,政紀推開車窗觀察外面的情況,一股冷風猛地擠了進來,撞在臉上,像刀割一樣。他突然聞到冰冷的空氣中彷彿挾卷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心頭猛地緊了一下,叫楊欽趕緊往前開。
天上突然下雪了,大片的雪花稀稀疏疏,沒幾分鐘就鋪天蓋地的飄了下來,紛紛揚揚,天地間蒼茫一片,很快,地面上就鋪上了一層銀白色。兩人從擋風玻璃望出去,什麼也看不見,除了遠處天與地相連處一片空曠無際的白色,就只有漫山遍野的風在呼嘯,奮力地拍打着車窗。
政紀非常失望,正打算返回,楊欽把車又往前開了一段,忽然,車輪子下面似乎被什麼東西猛地墊了一下,有點半硬不軟的感覺,車身被猛地往上一彈,這一下震動讓兩人有點怏怏的精神重新被喚醒,楊欽猛地一把方向盤,車輪子往旁邊滑了過去,政紀急忙叫他停了車。因爲下了雪,很快,地面上所有的植被和物體都被潔白的雪給掩蓋爲一個平面。兩人跳下車才發現,剛纔車輪子軋過去的是一具屍體,人的屍體!
“死人?”楊欽從車上鑽出來,瞪着眼說道,可能隊友們在可可西里都已經見慣了路邊的死人,除了政紀這個新來的以外,其他人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好驚奇的。
政紀用腳撥開屍體上的落雪,露出了一具男性屍體,屍體已經有些乾硬,看上去臉很髒,頭髮也很長,身上的衣服髒兮兮的,看他的手指指節粗壯,如果生前不是幹粗活的就是拿槍的手。但是,這樣拿槍的一雙手,它的主人又怎麼會被槍彈打死?剛開始還以爲他是沒有吃的被凍死在這裡,後來發現不對,他穿着厚厚的棉大衣、棉褲子,裹得很嚴實,不是餓死也不是凍死,身上沒有其它傷痕,只有嘴巴里流出一股血,已經凝固在乾硬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