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吧,小樂爲什麼那麼激動?”政紀遞給何濤一根菸,擡頭看着可可西里這純淨的天空,星星明亮的閃爍。
何濤咂巴了一下嘴脣,說:“是因爲他的兄弟。我在想,爲啥小樂兄弟就沒躲過那一槍呢?”
“什麼?許小樂還有個兄弟?”政紀詫異的問,自從來到這兒,從來沒人跟他提起過許小樂還有個兄弟,也沒人跟他說起過許小樂的過往。
何濤嘆了口氣,望着遠處模糊的山頭,曠野裡的風在吹,遠處的小河水靜靜地流淌着,寂靜得讓人覺得孤獨,從心底裡透出一種無邊的荒涼。何濤說:“小樂其實有個兄弟,親兄弟,倆人一塊當的兵,一塊退的伍,一塊來的可可西里。去年開春,也差不多這個時候吧……唉,咋說呢?就跟你今天情況差不多,也是遇到一夥撈滷蟲的……”
“後來呢?”
“後來?”何濤又嘆了口氣,問政紀道:“你今天沒開槍吧?爲啥沒開?”
政紀想了想說:“像我們現在這樣持槍的本來就是犯法,再說,人家也沒有先向我們開槍,萬一打錯了人,怎麼辦?”
何濤一拍大腿,死盯着政紀看了幾秒鐘,說:“我越看你越像小樂他兄弟,當初小樂他兄弟也是像你這樣,沒敢開槍,結果被人家一槍給打死了……小樂當時沒和他兄弟在一起,後來知道了,哭得死去活來,非要把那幾個人給斃了,我們大夥死按都沒按住,要不是周青擋在前面,小樂可就犯了大錯誤……爲了他兄弟,他真敢殺人!”
別看許小樂平時嘻嘻哈哈的,其實卻是個很有想法的人,爲人很不錯,值得深交,也沒什麼脾氣,之所以今天令他如此暴怒,原來還有這樣一番緣由隱藏在故事的背後。換了誰遇到這樣的事情,也未必就能控制住自己的情感。當兵的就是當兵的,性情耿直,不繞彎子,也不兜花花腸子,如果說親人的死也不能激起一個人心中的波瀾,那除非是個千古難遇的聖人或是五百年也難得蹦一個出來的大惡之人。
政紀目光中透露出一絲複雜與同情,沒想到還有這樣的一段過往。
“想啥呢?”何濤忽然問我。
政紀望着遠方,靜靜地說:“我在想,其實我們都不是聖人,只不過是一粒沙子,不起眼,也不入流,風可以吹走,水可以衝散,渺小得可憐,只有當你們聚在一起的時候,才能成形、成堆、成山……即使風把你們吹到了別處,但我們還是一座山!”
“您到底是文化人,說話也這麼有哲理,像我們這些粗人也聽着好聽”,何濤一屁股坐在地上,眯着眼睛抽着煙說道,心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第二天,車子繼續上路,他們要將三個盜獵者送到最近的環境保護站去。
車子在凹凸不平的曠野中顛簸着,盜獵者那輛半新不舊的吉普車被掛在政紀等人的越野車的屁股後面,看押着三個撈滷蟲的傢伙,遠處的地平線隨着車身的晃動在他的視線中上下起伏。
車子顛得很不舒服,可三個撈滷蟲的卻說:“你們的車真好,開到現在也沒壞,我們來的時候,一路上車都壞了八次。”
“閉嘴!再廢話就扔下你們!”許小樂惡狠狠的瞪着三個人罵道,和被看押的人聊天是不明智的,特別是在這種看不見人煙的地方,很難說會發生什麼意外事情,爲了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就讓他們閉嘴。
馬帥告訴政紀,開始的時候,他們的車也經常壞,因爲要省錢,汽油質量不好,再加上沒錢買新車,用的甚至還不如這三個盜獵的吉普。有一次從格爾木回來的時候,直接在加油站給車加了油,回來路上車子就一直壞,加油站的老闆要賺錢,在油裡摻了沙子和水,車子的化油器被堵了不知多少次,每堵一次就要用嘴去吸,就連周青都吸過油管。
而這一次,因爲政紀送給他們的這幾輛車,是他們最舒服的一次出行。
馬帥很難得主動和人說話,政紀問他:“到最近的保護站還要多久?”
馬帥沒有直接回答,照眼下的情況,只算路程是不準的,還要算路況。他看了看天色,說:“天黑能到,我們得住一晚,明天再回來了。”
半路上,三個撈滷蟲的傢伙要停車撒尿,但馬帥堅決反對,非讓他們憋着,馬帥來這兒時間久,經驗比政紀豐富。三個撈滷蟲的傢伙便用拳頭砸車門,說:“再不停車,就要尿在車上了。”
馬帥還是沒停,繼續往前開,許小樂舉起手中的槍回頭嚇唬他們,說:“再亂動,就小心點。”
其中一個人說:“真的憋不住了,再不停車,就要尿褲子了!”
車身猛地顛了一下,車子從一個土坑跳了過去,馬帥冷冰冰地說:“沒喝水,哪來那麼多尿?”
三個人都不敢再吭聲,車子又繼續開了兩個小時。到了中午馬帥才停了車,放三個人下車小便,三人本來還打算東張西望的,一見周青操着槍也跟下了車,就沒敢再做出多大動靜。
可能三個人也真是被尿憋急了,很快地尿完,上車,馬帥藉着發動車子時的轟響聲,說:“政紀先生,您或許覺得我們殘忍,可是在這裡,有時候,就得心狠點,不然……就像小樂的兄弟……”
“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我贊同你們”,政紀打斷了他的話,政紀的仁慈是分人的,對於後面這三個,他絲毫沒有憐憫。
政紀從包裡拿出幾塊麪餅和一瓶水,分給許小樂和周青,又問馬帥:“要不要休息一下,吃點東西,我來開車?”
馬帥搖搖頭,“您休息吧,我還不累”,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前方,並且不時地從倒後鏡裡瞟一眼後座上的三個人。雖然馬帥平時話少,但政紀卻喜歡和他一起合作,因爲脾性相投,在很多事情的處理方法上他們基本是一致的。
接下來的路上,三個撈滷蟲的再怎麼找出種種理由要求下車,許小樂除了喝斥禁止之外,再也沒有給予過多的理會,三人見找不到機會,最後只好慢慢地安靜了下來。
車子經過沱沱河的時候,從車窗望出去,看見一條窄窄的水線,很難相信,這就是長江源頭河,可能在許多年之前,這兒也曾是水流滔滔,但現在卻是那樣的平靜、細小。政紀看得有些呆住,心裡先是震驚,繼而襲上心頭的就剩悲涼。
馬帥似乎看得出政紀想什麼,忽然說:“有時間你可以去長江源頭看看,那兒的水更窄更細,淺淺的,從沙土中浸出來,有時候我經過那兒的時候,都在祈禱着天上不要出太陽,我擔心,太陽這麼一曬,那水就會幹掉……”
馬帥的話裡有一種堅硬的憂傷,刺痛着政紀的耳膜,他想,也許馬帥以前不是不愛說話,只是沒找到與他有共同語言的聊客,或者說是安靜的聽衆。
政紀望着遠處沱沱河那纖細的身影,想起來時經過玉珠峰時的情形。當時周青告訴他說,現在的雪線每年都在上升,全球氣候變暖,積雪融化,高原地區的永久凍土已經在慢慢解凍,水分流失,導致土壤的沙化,就連北極的雪架都可能已經出現斷裂現象,我們現在還能看到這漂亮的雪山,許多年後,也許,我們的後代再來這兒時,看見的就只剩禿頂的荒山。
一路上,政紀沒有見到一隻藏羚羊,除了幾隻野驢和一些其它的野生動物從很遠的地方跑開,他的心裡就有些失望和壓抑的沉重。
車子開到索南達傑保護站的時候,已是傍晚。聽說索南達傑是最先倡導並組織保護野生動物藏羚羊的人,後來因此獻出了他的生命。擡頭看保護站的那塊招牌時,政紀的心裡充滿了無盡的敬仰。
他們說明了來意,保護站的工作人員檢查了盜獵者的那輛吉普車,然後看押了三個自稱是撈滷蟲的人,隨後熱情地留他們吃晚飯,並且尋問他們駐地的生活情況。
馬帥沒說話,保持着慣有的沉默,周青說:“還行吧,就是挺冷的。”
“幾天不見,你們這是鳥槍換炮了啊,這車都還上新車啊,周青,你們發財了還是彩票中獎了?”保護站的工作人員馬東對於周青等人並不陌生,他們經常會合作,此刻繞着三輛車左看右看笑着說道。
“哪有什麼彩票,這都是靠着政紀先生的援助,對了,給你介紹下,這位就是政紀先生”,周青讓開身子,將身後的政紀介紹道。
“政紀?我好像在哪裡聽過您的名字”,馬東看着政紀,似乎有些面熟,認真的皺着眉頭思索着。
忽然他眼睛一亮,看着政紀一副驚訝非常的樣子大聲說道:“我想起來了!我在電視上的春晚中看到過您的表演!您是政紀先生!”
政紀點點頭,“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