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展明用了幾個時辰的時間,按照劉大所給的單子上寫的地址,跑了不少鋪子。
他過去在吳郡沒少和官僚、富商的子弟打交道,又在宗學裡呆了幾天,那些揮金如土的紈絝子弟是個什麼做派他早已爛熟於心,模仿起來亦是惟妙惟肖。他本就生得細皮嫩肉,又穿着打扮十分富貴,因此他一進店裡,那些掌櫃夥計就拿他當成貴客,對他有問必答。
高展明裝作是來買貨的,進店鋪以後先逛一圈,暗暗把店鋪的規模和店中出售的貨物都記在心上,再裝作看不上眼的模樣,問那些在他身旁殷勤伺候着的掌櫃店裡還有些什麼藏貨。掌櫃們不疑有他,紛紛把店裡最好的貨物拿出來供他賞看。他又裝作不喜歡,貶低那些寶貝,掌櫃們往往爲了證明自己的貨物,就會說出這些寶貝賣的如何暢銷,這一個月已賣了多少件,又或是京中哪戶富貴人家前些天才從他們這裡訂了貨。
高展明套夠了話,不買東西也就走了。那些掌櫃夥計不敢給他臉色,還殷勤地將他送出店門。
就這樣,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高展明已把他們家主要的幾家外業都摸清楚了。他本來就是經商的,對於物價十分清楚,再結合每家店鋪的地段和客流,心裡對於這些鋪子的盈虧數字就能估計出個大概來。雖不精確,但至少能有個大致的範圍。
正如他所料,公中賬簿上記載的收入和他約莫估計出的盈餘簡直是天差地別。即便扣除傭工和掌櫃的分成,他們家的外業收入應該也是筆龐大的數字。畢竟高家的身份放在那裡,高元青是高家嫡子,去世前身份異常高貴,分得的家業也十分可觀,別說他只留下了唐雪和高展明一對孤兒寡母,便是他留下十幾個姬妾和孩子,他的家產也足以能夠養活這些人過一輩子纔是,若不是小人從中作梗,他們家又怎會落敗到如此境地?
高展明遊蕩了幾個時辰,到黃昏之時,終於來到了那間興隆香鋪外。
引鶴牽着馬停下,道:“爺,就是這裡了。”
高展明在外面掃了眼店鋪,又擡頭望了眼鋪子的招牌。香鋪開了三扇門迎客,可見鋪子的規模之大。上面一塊碩大的招牌,興隆香鋪四個字是鎏金的,異常富麗堂皇。店鋪雖然四個月前易了主,卻沒有改名字,想是爲了留住過去的客人。
高展明方纔在城中轉悠的時候,也見過其他香鋪。另有一家恆源香鋪的規模亦是極大的,裝點似乎比這興隆香鋪還更奢靡些,不過除此之外,也就沒有別的可以與之競爭者了。
就衝着這一點,高展明就能肯定,興隆香鋪絕對不是什麼經營不善而不得不盤出去的生意!
高展明從馬上跳下來,理了理衣袍,掏出兩顆金錠子在手裡把玩,紈絝之氣盡顯:“爺進去看看!”
引鶴將馬牽到一旁等着,高展明器宇軒昂地踏進了興隆香鋪的大門。
在高展明方纔視察過的幾家商鋪裡,興隆香鋪可說是鋪面最大的一家了。一進屋,一股混雜的濃郁的香氣涌進鼻腔中。七八個架子上陳列着各色各樣的香料,可謂琳琅滿目。然而高展明進屋第一件事卻不是打量這些香料,而是尋找着店鋪掌櫃的身影。——鋪子裡只有五六個夥計,掌櫃並不在堂裡。
高展明只好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打量起這些香料來。
高展明雖是這些鋪子的主家,不過他畢竟是高家人,身份高貴,從前是不屑於與這些商賈往來的,所有外業都是唐乾經辦的,他們就只需等着唐乾將銀子送上來便是。所以鋪子裡的夥計根本就沒有見過他,只將他當成普通的富貴公子伺候。
這家香鋪裡的香料品種十分齊全,並按昂貴程度分架排列。
高展明只是看,並不說話,他每走到一個架子前,店鋪的夥計便殷勤地向他介紹起這些香料的種類:“客官,您想要原香還是配置好的香料?我們這裡什麼都有,原香有丁香、沉香、棧香、檀香、麝香等,調配的香料有梅妃香、百合香、開元香……”
高展明漫不經心地問道:“你這裡什麼都有?”
那夥計面有得色:“當然。咱興隆香鋪可是京中最有名的香鋪。不管是達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都認準咱興隆香鋪的名號呢!”他餘光瞥見高展明腰間佩戴了一個香囊,忙道,“喲,客官,您的香囊不就是在咱家鋪子裡買的嗎!”
高展明低頭看了眼自己腰側的香囊,故作不明所以:“這都是奴才買的,我不清楚。你說興隆香鋪是京中最有名的?那恆源香鋪呢?我們家似乎有不少香是從那家進的。”
那夥計聽見恆源香鋪的名字,臉上不由得一僵,但旋即又賠起笑來:“客官,我們興隆香鋪是幾十年的老店,那恆源香鋪只開了幾年,輕浮得很,不過是聲勢上造了些噱頭罷了。無論是聲譽還是貨源,他們又怎能與我們相提並論?”
高展明嗤笑一聲,道:“我這些時日總覺頭腦昏昏沉沉的,因此出來逛逛,想買幾味醒神的香料。若是你們這裡的香好,我們府上的香從此便從你家進了。”
那夥計眼睛一亮,忙將高展明引到一處櫃子前,取了一個香囊遞給他,殷勤道:“客官,你聞聞這個。這是水沉香,用檀香、龍腦、麝香和馬牙硝經過上好的清茶浸泡後製成的,香氣雖淡,提神醒腦的功用可是一流的!”
高展明湊到鼻下嗅了嗅,果然神清氣爽。他不動聲色,故作不屑,道:“當真有這麼神?我聞着怎麼沒什麼感覺,你可不要拿些俗物來坑爺,爺是個識貨的人!”
那夥計急了,壓低了聲音道:“爺,您可別看不起,這水沉香來頭大着呢!你看朝上那些大官,每日清早天不亮就要入宮面聖,人還沒從睡夢裡清醒,豈不要誤事?所以那些大官們就從我們這裡進了些水沉香,每天上朝前拿香把自己薰一薰,馬上就清醒了,到了朝上還能妙語如珠地給皇上獻策呢!”
高展明不禁挑眉:“當真?這麼說京中的官員都從你們這裡買香?”
那夥計笑得諱莫如深。
高展明心中默默盤算。香料生意裡,民間百姓買的散香的利潤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這種生意,最好的客源就是那些達官貴人。這些貴人們府宅極大,每年少說要燒掉千百斤香料,利潤極是可觀。因此這夥計才如此巴結着自己。
高展明又挑了幾味香,都作出不滿意的樣子,問那夥計:“你們這裡除了架子上的,還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寶貝?”
夥計問道:“爺想要什麼?”
高展明倨傲道:“這些平頭百姓都可以挑選的東西,爺我看不上!”這話就是說要見識他們的藏貨了。
那夥計打量高展明渾身貴氣,猶豫片刻,陪笑道:“爺,您跟我到這邊來。”
那夥計將高展明引入內室,道:“爺,稍等片刻。”
不一會兒,那夥計便捧着一個盒子回來了。他當着高展明的面取下盒蓋子,之間盒子中有幾個隔室,每個格室裡裝有不同的香料,但分量極少,可見香料之貴重。高展明曾做過香料的生意,因此不需那夥計介紹,他也將這些香料認了出來:上好的番紅花、龍涎香、白木香……全是些比金子更貴重的香料!
高展明故作不識貨的樣子,問道:“這些香很好?”
夥計道:“都是最好的!”
高展明隨手就要捻一些香料,那夥計十分緊張地護着香料盒子:“客官,你湊過來聞聞就是了,別用手碰,損一點都是大價錢啊!”
高展明嗤了一聲,問他:“瞧你這德行,多少銀子,也值得你放在心上!你這些香賣的可好?”
那夥計賠笑道:“爺,這些香比金子還貴,可沒多少人消受的起啊。這些寶貝只有幾家人從咱們這買,那都是鼎鼎厲害的人!”
高展明不服氣地問道:“有多厲害?”
那夥計故作神秘地四周張望,見無人偷聽,才豎起一個大拇指,壓低了聲音道:“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的安國公!他府上所有的香可都是從咱們這裡進的!”
高展明掏了掏耳朵,彷彿對安國公這個大名不甚在意,問道:“安國公有什麼了不起!他每年從你這裡買多少龍涎香?多少番紅花?”
那夥計警惕地打量着他:“爺問這個做什麼?”
高展明道:“他買多少,我也買多少!”
那夥計情不自禁笑出了聲,似乎是在恥笑高展明的不自量力。但他也不敢明着說,只道:“爺說笑了,您想要多少,就買多少。”
高展明勃然大怒:“怎麼,你看不起我?你覺得我買不起?!”
那夥計忙道:“爺說哪裡的話!小人萬萬不敢有這個意思啊。”
高展明指着他的鼻子罵道:“那你是什麼意思?你這狗奴才,睜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你的爺!去,去把你們鋪子裡的賬簿拿來,我倒要看看姓高的到底從你們這裡買了多少香!給我看賬本,狗|日的別想唬你的爺!”
那夥計想不到高展明進了裡間會突然發作,身邊一個幫手也沒有,真真是欲哭無淚。他怎可能將賬本拿出來給高展明看,又不敢得罪這位主子,只能好聲好氣地哄他,沒想到高展明半點道理也不講,他不把賬本交出來,就吵鬧不休。
兩人僵持不下,高展明罵道:“狗奴才,爺不想聽你吠,去把你們掌櫃的給爺叫過來!”
夥計道:“爺,我們掌櫃的今日不在店裡,您有什麼就跟我說。只是這賬本小的實在無權拿出來給您看啊!”
高展明聽了這話,猛地發作,用力將桌上的香料盒掃到地上,名貴的香料立刻灑了一地!
那夥計嚇傻了,大叫一聲,撲到地上心疼地想拾起那些名貴的香料。高展明將他推開,用力在香料上擦了幾腳,把那些寶貝踩得稀巴爛。
那夥計終於大怒:“你!你這忘八!你究竟想幹什麼?”
高展明趾高氣昂地指着自己道:“你可知道爺是誰?爺是禮部尚書韓海的親侄兒!你這狗奴才敢怠慢爺,我讓你們這家破香鋪在京城裡再也開不下去!”
那夥計怒笑道:“禮部尚書韓海算個什麼東西?咱家大掌櫃可是高家的親戚!你這是太歲頭上動土,你就等着瞧吧!”
高展明等的就是這句話,啐道:“高家的親戚?真是吹牛不打草稿!高家哪個親戚?該不是你胡扯的吧!你以爲爺是嚇大的?”
那夥計不甘示弱:“咱大掌櫃是高家舅爺的親侄子!”
高展明心中狂喜!果然,和他猜的一樣!這位高家的好舅爺可不就是唐乾嗎!他把唐雪騙得團團轉,唬得她把興隆香鋪這棵搖錢樹以五百兩銀子的賤價盤給了自己的侄兒,其實最後落進了他自己的腰包中!他真是狗膽包天,仗着唐雪信任他不會查他,連香鋪的名字都不改,只怕背地裡還打着唐雪和高展明的名頭騙生意賺錢呢!真是打得好一手如意算盤!
高展明假裝有些害怕,卻梗着脖子道:“什麼舅爺的親侄子,這麼遠的親戚也敢攀,好不要臉!只怕高家人根本沒把你們放在眼裡,爺今日就是砸了你的鋪子,他們也不敢拿我怎麼樣!”邊說邊撩開門簾向外走。
那夥計也有所忌憚,不敢對高展明如何,只能跟在他的屁股後面罵罵咧咧的。高展明就這樣一路大搖大擺出了香鋪,引鶴正在外面牽馬候着,高展明對他眨了眨眼,引鶴立刻扶他上馬,牽着馬離開了興隆香鋪。
過了一段路,高展明讓引鶴拐進一條偏僻的小巷子裡,然後把劉大派來暗中跟着他的武僕招出來,囑咐道:“你們兩個,立刻去查我剛纔去的那間興隆香鋪如今的掌櫃是誰,平日最喜歡去什麼地方,喜歡什麼東西。查得越詳細越好,但一定要快,我不管你們用什麼手段,明天中午之前查出來回稟我!做成此事,我必有重賞!”
那兩名武僕得了令,立刻就去了。
高展明回到府上的時候,太陽已經快落山了。他匆匆換下衣服,便去找唐雪。
唐雪正在房裡用膳,見高展明來了,吃了一驚,忙叫他到自己身邊坐下:“明兒,吃過了沒有?陪娘一起吃點吧。”
高展明對一旁服侍的婢女道:“你們都下去吧。”
唐雪有些糊塗地看着高展明,但並沒有出言反對。
待衆人都退下後,高展明轉臉對唐雪笑道:“明兒很久沒有跟娘一起吃過飯了。這頓飯,就讓明兒服侍娘吃吧。”
高展明心裡知道這些大戶人家,身份越高的,規矩就越多。每個主子的飲食、日程安排都不同,雖說是住在一個府邸裡的親母子,可府邸那麼大,兩處來回要好些時候,見一面都不容易。高展明又常年住在宗學裡,每日晨昏定省都免去了,怕是母子倆平日一起吃頓飯也要逢年過節纔有機會。就因爲這樣,他們母子間的感情多少就生疏了,唐雪有什麼事,不找自己的親生兒子商量,卻全都聽她那位庶弟的。
高展明伺候唐雪吃完了一頓飯,唐雪握着高展明的手來到燭火明亮處,愛憐地打量着他:“明兒,讓娘好好看看,娘都好久沒有仔細看過你了。”
高展明反握住唐雪的手,道:“娘,明兒已經長大了,再過幾個月,明兒就快十七歲了。”
唐雪擡手輕輕撫摸着他的臉:“是啊,我的好孩子,一轉眼,你都長那麼大了。”
高展明道:“娘,孩兒是男子漢了,已經能夠挑起擔子,照顧娘了。”
唐雪連連點頭:“哎,哎。”目光慈愛的看着高展明,卻沒有動容。她並沒有將高展明說的話放在心上,高展明在她心裡還只是個孩子罷了。
高展明道:“家裡的情況,明兒心裡都清楚。因此這些年在宗學裡唸書,明兒也學了一些算寫看帳的本事,想重振家業。”
唐雪不悅道:“你學那些做什麼?你只需學好治國會略,讓你那幾位叔叔伯伯對你刮目相看,日後能在朝中謀份差事就夠了。商賈是下等的奴才做的,沒的讓人帶壞了你!”
高展明忙道:“娘,我明白。只是如今家裡的產業已不夠謀生,明兒在學中讀書,心裡也不安啊。學中的課業並不緊,明兒足以應付,還有些餘裕的時間,明兒想着若能幫家裡做些事也是好的。”
唐雪道:“那些事讓你舅舅去做就好了,你不用擔心那麼多。”
高展明心裡暗道唐雪實在是糊塗,骨髓都快被人吸乾淨了,還把別人當好人。然而他眼下必須說服唐雪才行。他明天一定要讓唐乾把賬本全都交出來,如果唐雪偏幫唐乾,他的事情就難辦了,可是如果唐雪肯幫他,那麼唐乾就沒有理由不交。唐乾是個婢女生的,而且武安侯已經被削了爵位貶謫出京了,唐乾什麼都沒有,唯一有的就是唐雪的信任,因此想要扳倒他,說難其實也不難。
高展明道:“娘,其實是這樣的。堂兄知道我們的窘境,因此想支援我們一些產業。他想知道我們家如今具體的境況如何,待我復學之後,要回稟於他。我知道舅舅是個能人,不過堂兄是看在我的面子上纔有此打算,我不想回稟他的時候一問三不知,讓他看不起。”
唐雪問道:“哪位堂兄?”
高展明道:“高子藝。”
唐雪若有所思地頷首:“是他。他倒是個善心的。我還以爲是子……”說到一半,自己把話頭截住了,愧疚地睨了高展明一眼。這兩年高華崇是如何欺負高展明的,她也有些耳聞。這件事,她也是有責任的。
高展明道:“明日我想叫舅舅把賬本都拿來給我看看,我只想知道個大致的情形,娘意下如何?”
唐雪道:“既然如此,那就依了你吧。明日你舅舅來了,你自己跟他說便是。”
高展明聽到唐雪松口,頓時喜上眉梢。只要唐雪肯鬆手讓他查,事情就已成功了一半了!他一共告了三天的假,如今已去了一天,還剩下兩天的時間,看他如何將唐乾收拾的心服口服!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