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幕城震撼不能言,她對自身危機的剖析讓他入醍醐灌頂。
聽得尹莫幽繼續道:“是以,我只想跟着外公,在這天高皇帝遠的青州,親手開闢一塊進可攻退可守的立身之地,一旦某日災難降臨,陛下一怒可叫天下人作陪,我卻只有這一條去青州的路,拼上性命去立功,平流民聚成的叛賊,破二皇子失蹤迷案,回朝受封之日,便是我憑一己之力不再受人轄制之時!”
山風微微,尹莫幽字字鏗鏘,男子聽着望着,震動之色漸濃,換了一副看陌生人般的神色,她是如此不同,他似乎是今夜纔開始識清她。
她連一再害她性命的尹倩兒都一忍再忍,卻忍心無聲無息地瞞着他離他而去;他護她容她寵她,她卻覺得這一切都如牢籠困了她。
他終是錯看了她,從未曾看清她偶爾顯露的小女兒性情中帶着的那幾分豪邁、叛逆、決絕、堅韌以及驕傲。
他未看清她,可那日聽聞暗中護衛她的柏然報說皇后的人沿途截殺,待他匆忙帶人趕去救助時,浮屍遍地的曠野上,柏然滿身是血地護着柔弱昏迷的她。
那一刻,他的心倏然痛極!
飛掠過去,緊緊抱着那柔弱的身軀,一聲聲地喊她,她那緊閉的眸子,那浸透鮮血的衣裙,讓他渾身冰冷——天地間忽然就好像只剩下他一個人,那般孤寒,那般痛楚,那般絕望,原來,那情愫在他未覺之時,早已深種。
待救醒她,他在無比激動的驚喜中,看到她終於緩緩地睜開了眼,只那一眼,他就看出,那個她不是真正的她,柏然也傻了,只說從尹府的車馬上路那日,親眼看着她上了車,自此一路追隨,卻不知道真正的尹莫幽早已無了蹤影。
那忽然離去,那刻意隱瞞,那冷然追殺,那不明前路、那不知歸期——
她的冷然無情,卻痛得他險些肝腸寸斷。
廖幕城閉了閉忽然變得明媚的眸子,月色清冷,照着他那絕世姿容,不似人間色,卻籠罩着人間苦:
“尹莫幽——你可知道,青州是何去處?赤地千里,杳無人煙,餓殍遍野,狼羣相伴,流民爲寇,暴虐兇殘,朝廷派了多少將士來此,都埋骨風沙,有幾人能活到披甲入京、當殿受封?
你若留在我身邊,我定帶着你轉戰西北勝了嶽秋國,助你立那不世之功,保你金殿受封,從此後,再無人敢無人能欺你辱你,我給你一世尊榮;
若你執意要去青州,或許你會一去不回,死的籍籍無名,再無可能護得爹孃外公!如此,你還願去青州嗎?”
尹莫幽眸色清亮如北斗星辰,一望見底,只一句話鏗鏘有力:“不懼千難萬險,定要去青州!”
廖幕城霎時無言,喟然地閉了閉眼,長嘆道:“你果真如此——驕傲,乃至桀驁。”這世間當真有此不願依附男子的女子,他帶着傾城色絕世權求她隨了自己走,她卻只想親手打下那屬於她的一方天地,真真是冷傲比天高,性比兒郎驕。
“走了!”廖幕城忽然轉身,如同
來時那般翩然飛起,旋上樹梢,一點點遠去,再未回頭,但他終是失了心,廣袖如雪,舒捲翻飛間,已無蹤影,“活着回京!”雍容微涼的聲音隨夜風送來,“你若埋骨青州,我拿整個青州爲你陪葬!”
尹莫幽望着他漸逝在樹梢月色裡,久久未曾收回視線,悵然地低嘆一聲:“多謝。”
多謝他放過她,她以爲今夜他定然會強帶她離開,沒想到他最終還是放她自由。
尹莫幽垂眸,出營太久,不能再耽擱。
壓下心中紛亂的情緒,合衣跳入溪水沖洗,俯身臨溪把黃色的膚色塗抹均勻,而後快速轉到石後,把軍服拿出來穿好。
她帶了乾淨的中衣,卻未脫去身上那件溼透的,直接將那身軍服的中衣和外袍全部都穿上,鞋子也換好,她未再望那林深處,端着銅盆頭也不回便出了林子。
她太瞭解,他既然千里奔波而來,換做她如此,定也不會捨得就那樣飄然而去的。
而那林深處,廖幕城終是不曾離開,他總是貪戀她的容顏,即便此刻她頂着一張別人的臉,可他還是想看。
一直停在那裡,直到見尹莫幽走了,才道:“柏然。”
林中一道黑影落下,無聲無息,跪在了廖幕城身前,聽得漫不經心的聲音帶着涼薄之意響起:“如果她出事,你就不用回京了。”……
尹莫幽出了林子不遠,就看到李鐵書站在那裡等她。
看到她就鬆了口氣:“回來就好,帳子太多,擔心你找不回來,正打算去尋。”
尹莫幽只低着頭,隨口道謝,自顧自回了帳篷。
李鐵書在背後看到她水溼的頭髮,就直接坐到了帳子外邊給她守着,尹莫幽回頭,看到他穩穩地在帳子外矮下去的背影,當即快速地換衣服,躺下。
待窸窸窣窣的聲音再也聽不到,李鐵書兀然又坐了會兒,今天可謂是大驚大喜,這極大的落差,到現在他還無法平靜下來。
他細細地回想與尹莫幽打交道的寥寥數次,每次見面,她都會提出新鮮的點子,刷新他的認知,他當初在縣學讀書時,常常夜宿在書院的藏書閣,讀書通宵達旦,自謂博覽羣書,也頗能變通,遇到她方知天外有天,這世間他無緣讀到的書,何其多!
讓他吃驚的是尹莫幽的洞察力,他一直好奇,爲什麼尹莫幽會從鐵匠鋪裡發現他,還紆尊降貴地請他到自己的鋪子裡。
最初他以爲是大柱的推薦,後來說起來,大柱說是她先注意到的,他只是看她感興趣,就順勢誇了一番,然後尹莫幽就說他是封侯拜相之才,讓他趕緊請來認識一下。
以前李鐵書是不信看相的胡說,可今兒尹莫幽對燕青性格的把握可謂妙極,他覺得這中間估計也有她會看相的功勞。
尤其是尹莫幽對兵法的熟悉,毫無痕跡地巧妙使用,胸有成竹,讓他自愧弗如,換做他,要贏了燕青估計會費些力氣,偏偏她就那麼輕描淡寫地,竟然就把燕青打倒捆上。
她果真是他生平僅見的看不透的人
,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有明確意圖,還能極好地達到她預期的目標。
這樣想着就有些失神了,忽聽得值夜的人巡邏的腳步聲近了,他才反身入了帳篷。
就看到她背對帳子口臥着,他把自己的地鋪從中間拉到緊貼門口的位置,而後才脫了外袍,穿着中衣躺下。
“今兒你一定累壞了,再出去洗,喊上我,我至少能幫你把把風,如此,太危險。”
尹莫幽背對着他躺着,一動不動,似乎已經睡着了。
李鐵書有些遺憾,往日睡前二人也會說幾句話,今兒想必累了,見她無聲無息,就未再問,便閉眼躺了。
帳子裡安靜下來,外邊的燈火隔着帳布映着尹莫幽眉目,光影跳躍,她微微顫動的睫毛顯示她只是閉着眼,顯然沒睡。
燭光暖黃,照得她的臉微微似乎被外面的火薰紅,尤其是那脣,水嫩紅潤得異常。
尹莫幽悵然間只覺得那篝火惹人嫌,隔着帳幕躍動,那飄忽的光好似溪流裡那細碎的波光,又覺自己的鼻子定是出了毛病,好似老是能聞到那優曇花淡然優雅的香氣來。
真真是妖孽一隻,平白來這裡招惹她作甚!
她躺着那眉頭越蹙越緊,漸擰成結,似心底那擰成一團亂麻般的思緒。
一閉眼,就是廖幕城那妖孽一般蠱惑人的臉,蠱惑人的脣,那黃瘦的臉轟然就紅得更透。
真是煩人,尹莫幽忍無可忍,呼一聲坐起來,微咬着銀牙,眸光夾霜帶雪如閃着刀光,一坐起,她立刻就想起自己的脣尚腫着,又無奈地呼一聲躺下,繼續翻身背對帳篷口。
後邊,李鐵書瞧得莫名其妙,她這是怎麼了?不是剛洗了嗎,怎麼還一副難受的樣子?
尹莫幽重新躺下,沒再閉眼,只用鼻子深呼吸,氣入丹田,再從口中緩緩呼出,欲用這樣的方式來平復情緒。
這樣過了許久,她心中那一團亂麻依舊擾得她頭痛,那溪水明澈的水波如同廖幕城那瀲灩深沉的眸色,幾次把她淹沒在半夢半醒的朦朧裡,好像她的心也被遺失在那月色下的溪水邊。
不知幾時,身後李鐵書的呼吸變得悠長均勻,顯然已經熟睡,偏偏她臥於草鋪,雙眸晶亮,雙脣紅腫,靜靜地聽那帳外蛙聲蟲鳴聲聲入耳。
夜色深極,那溪流波光才漸遠去,耳畔卻依舊傳來廖幕城那慵懶微涼的聲線——活着回京!你若埋骨青州,我拿整個青州給你陪葬!
尹莫幽無奈地搖搖頭,試圖甩掉這些讓她頭痛的煩亂,努力想那青州赤地千里,杳無人煙,餓殍遍野,狼羣相伴,流民爲寇,暴虐兇殘……
朝廷派了多少將士來此,都埋骨風沙,有幾人能活到披甲入京、當殿受封?
隊伍裡的人皆爲前程奔忙,到頭來會有幾人能活着重返京城那煙柳繁華地?
她瀲灩眸色變得燦亮逼人,平凡的眉眼,卻堅毅如鐵——
她定要披甲入京,博得金殿受封、親人安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