搪瓷臉盆,盆底是大紅鯉魚和紅雙喜字。
清澈透心涼、剛從褐色鐵鏽壓水機裡面打出來的水,在熱辣辣的日光下,倒映着一張年輕面孔。
眉有些揚起,鼻樑挺立。
本該清澈、充滿朝氣的雙眼,帶着說不出的迷惘意味。
這是七十年代,他現在叫紀元海。
腦子裡面,有兩份記憶正對照着。
一個是出生在九十年代,大學畢業後每天加班,累死累活的現代上班族。
另一個是蹲在牆角乞討,瘸了一條腿的老乞丐。
上班族記憶中的電腦手機、老闆畫餅、加班、福報……直到眼前一黑。
老乞丐記憶中的,是一生坎坷經歷。
老乞丐名叫紀元海,又稱紀瘸子。
他一輩子都是個悲劇,出生在農村,父親不慈、母親不愛、親族算計,最後只剩下一條老命,田畝宅子也全被侄子佔了。
在農村呆不下去,他一路走着流浪到城市,最後死在橋洞下面。
而現在,這個對着搪瓷臉盆子水中倒影、一臉迷茫的年輕小夥子,就是腿沒瘸、還年輕的紀元海。
今天上午幹活太陽太毒,紀元海熱的頭昏腦脹,只好回家休息。
然後就換了一個內核。
如今擺在紀元海面前的,是一個從七十年代到新世紀、“狗都搖頭”的悲慘人生。
“呃——”
壓水機內被壓出來的地下水,伴隨着一聲嗚咽似的聲音,又漏下去了,要想再壓出來水,必須再往裡面加“引水”,反覆壓榨幾次,才能重新把地下水壓出來。
這一道漏水聲音,也打破了紀元海的沉思。
他轉頭看看周圍,土坯的院子圍牆,一株碗口粗的棗樹。
房子也是一塊塊土坯壘成的,堂屋坐北朝南,旁邊是東廂房。
西邊一排有兩個房間,兩步寬的小屋是廚屋,還有一個大屋是住人的西廂房。
爺爺奶奶住在堂屋內,父母住在東廂房,紀元海和大哥紀元山住在西廂房。
“元海!”
東廂房走出了一箇中年婦女:“不早不晚的,對着臉盆發啥呆?要是腦袋不昏了,把水缸裡面的水打滿!”
“知道了,娘。”
紀元海下意識地出於身體慣性答應一聲,提過來水桶,用水瓢舀了“引水”,壓水到桶內,倒進水缸,然後再提着桶回來再壓水。
二十歲出頭的年齡,幹這點兒活一點不費勁,沒多大功夫,就壓了四桶水,把水缸填滿了。
紀元海剛填滿水缸,母親招手讓他進東廂房。
“元海,今天晚上吃完飯,你可得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你爺爺奶奶跟咱們不是一條心,你記住了。”
紀元海聽着這話,點點頭,也沒含糊。
至於心裡,可沒把母親這話當真。
家裡面規矩,吃過晚飯沒事兒就回屋睡覺,有事兒就留下聊天。
什麼叫“有事兒”?
有時候是爺爺奶奶跟爸媽聊天來勁了,說說家長裡短;有時候是二叔、三叔家過來吃飯;還有時候,就是如同今天晚上這樣,要商議“家庭大事”。
今天晚上商議的家庭大事是婚事,紀元海記憶裡很深刻。
簡單來說,就是有個叫陸荷苓的女知青落難了,父母雙亡,沒希望回城。
生產隊書記跟紀元海的爺爺說了一聲,示意他們家可以借這個機會,
給紀元山或者紀元海娶個媳婦。
這件事之所以在紀元海印象裡面記憶深刻,是因爲他是個有愛美之心的正常年輕人。
那個叫陸荷苓的女知青是白白淨淨,俊俏可人,跟農村幹活兒的豪放姑娘相比,簡直就像是畫裡走出來的,紀元海當然喜歡。
今天晚上商議婚事的過程,紀元海記憶裡很清楚。
爺爺奶奶想要大哥紀元山娶女知青陸荷苓,母親堅決不允許,父親在裡面左右爲難。
紀元山只能等最終決定。
而紀元海就是母親提前拉的“支持票”。
紀元海記憶裡深刻的是,全家人都在爭論大哥要不要娶陸荷苓,沒有一個人考慮他這個選擇;他只能看着自己喜歡的姑娘被他們反覆討論,連多餘的話都說不出來。
紀元海母親說的“你爺爺奶奶奶跟咱們不是一條心”,基本上屬於農村婦女的信口開河級別,沒什麼可信性。
紀元海不僅是沒打算信,甚至於還更加相信爺爺奶奶。
因爲記憶告訴他,紀元山娶不娶陸荷苓這件事情上,他母親別有心思,還不如爺爺奶奶更靠譜。
紀元海變成紀老瘸子,最後客死異鄉是有原因的。
類似於這樣優先考慮大哥、考慮別人的情形,往後還會發生不少次。
大熱的太陽持續了小半天,紀元海聽了母親的“交代”之後,又外出割了一籮筐草,送去了生產隊隊部。
割草對他來說屬於比較輕鬆的勞動。
紀元海雖然上午頭暈,但是賺工分的時代,誰家也閒不住,閒不起,還是要想辦法找補工分。
這一籮筐草二十來斤, 可以用來養兔子養豬,最終算了兩工分。
如果他正常幹滿一天勞動,作爲一個正常勞動力,可以拿到八到十個工分;如今只割草拿兩個工分,已經是很“吃虧”了。
約莫着下午六點鐘,全家人都回來吃飯。
爺爺奶奶、父母、大哥紀元山、紀元海一家人在堂屋圍着吃鹹菜窩頭。
窩頭是地瓜面的,曬乾的地瓜,用石磨研磨成面,再做成窩頭。
如果是後世的粗糧細吃,興許還別有風味;但這個時候的地瓜窩頭只有難吃的味道、難以下嚥的粗糙感……
紀元海艱難吃了一個之後,考慮到自己不得不填飽肚子,也硬着頭皮按着習慣,又吃了半個窩頭。
“元海,好點了沒?”
紀元海爺爺問道。
“爺爺,我好多了。”紀元海說道。
紀元海爺爺點點頭:“吃過飯,先別回屋睡覺,咱們商量商量你大哥結婚的事情。”
“爹,照我說——”紀元海的娘開口說道。
“吃完飯再說。”紀元海的奶奶說道。
一家人不再說話,默默吃飯。
吃過飯後,紀元海的奶奶和母親忙碌着端走鹹菜,收起來窩頭。
然後紀元海爺爺掏出旱菸袋,用菸嘴在菸絲袋子裡掘了幾下,盛放了菸絲,慢悠悠點燃。
煙火氣息飄蕩在暗騰騰的土坯屋子裡面,一明一滅。
“老大,老大媳婦。”
“說說吧,怎麼把元山的婚事辦好?”
老爺子說道,煙火燎過的嗓子,略帶沙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