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一點半鐘,銀色桑塔納開始咯噔咯噔咯。
這是下了縣裡的水泥路,進入鄉里的石子路路段,顛得人七葷八素的。
得虧中午沒在北陰那邊吃飯。
吃了,也得給你全顛出來。
然而楊落雁的心情,卻格外地雀躍。
窗外一排排楊樹,都開始掉禿了葉子。楊樹後面是一望無際的田野。
裡頭散落着成茬成茬的稻梗子。
實際上已經撒下了麥種,靜等着出苗了。
桑塔納途徑下圩村,進入梨園村地界。在層層光禿禿的楊樹後面,自家那高聳着的二層小樓遙遙在望。
楊落雁透過車窗,甚至看到有人站在自家車庫的樓頂上,矗立張望。
“那是我爹跟三姐夫?”
吳遠看了一眼,那人高馬大的形狀,的確是三姐夫無疑。
而看出是老支書本人的,是在於他那些洗的發白的中山裝,永遠不穿,只披着。
“除了他倆,還能有誰?”
與此同時,車庫頂上抽菸閒聊的倆人,也看到了遠處開來的那輛桑塔納。
這實在不難發現。
因爲這條鄉道上,一天也過不了幾輛四軲轆的車。
所以銀色桑塔納從高灘上一拐下坡來,就被楊支書看在眼裡了。
熊剛衝樓下通知了一聲,回頭對楊支書道:“弟妹這次能把生意做那麼大,都賴老支書從小培養有方啊。”
楊支書一臉得意,卻依舊嘴硬道:“估計小遠沒少給她出主意。落雁的生意也就看着熱鬧,實則掙錢上,不如小遠。”
熊剛不以爲然:“家裡這邊成衣廠如果建起來,能帶動不少人就業的。”
楊支書吐了一口煙道:“那倒是,農村老孃們,忙過農活,成天在家閒着沒事。一天能掙個兩三塊錢,那都是創收了。”
“老支書咱們下去吧,他們說話間就到了。那四軲轆,開起來可快了。”
結果倆人剛站到樓梯口,院子裡的大黃就先狂吠起來。
短促而興奮的聲音,連帶着尾巴如螺旋槳一樣狂轉,眼看着都能起飛了。
糯米和飯糰起初還有些懵懂,但三秒鐘之後,就加入湊成了三重唱。
這下好了。
左鄰右舍都知道,吳遠倆口子到家了。
小樓里拉呱的人們也都迎出門來,三姐吳秀華懷裡抱着玥玥,劉慧懷裡抱着小江。
倆孩子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一直往前伸着胳膊,指揮着倆人,快點快點再快點。
劉慧小碎步跑起來,邊跑邊跟着笑罵道:“這小沒良心的,帶他一年了,也不如他爹隔三差五地抱一回親。”
吳秀華笑道:“就是,任誰也比不上爹親孃親。”
銀色桑塔納直接開到了家門口。
楊落雁扒着車門就開始叫爹喊娘了,激動得連車都忘記下了。
還是吳遠穩穩當當地推門下車,“爹,三姐夫。三姐,媽……”
叫到這兒,就被扒扒着要抱的倆孩子給打斷了。
劉慧就擱在那兒氣道:“瞧瞧這倆小沒良心了,到底是知道誰身上錢味最大呀,要爹不要孃的。”
楊落雁這時候倒是沒顧上在意這事。
她自己本身還是個孩子,抱上劉慧的胳膊,又跟從北陰特地趕回來的大哥大嫂打招呼。
馬明朝下了車,也一一打過招呼。
隨即打開後車廂,嘩啦啦一堆的禮物,直往外掉。
三姐吳秀華目瞪口呆:“替別人捎那麼多東西回來?”
問完又覺着不像。
吳遠笑道:“都是落雁給你們買的禮物,打工師傅們都是直接捎錢回來。”
吳秀華抓着楊落雁的手:“難爲弟妹生意做那麼大,還惦記着給我們買禮物的。”
楊落雁也攬上三姐肩膀道:“沒有你們在大後方幫我們家這麼多忙,我這在上海也呆不住。”
衆人幫着馬明朝把車裡的禮物全都搬進一樓客廳,堆了一地,也顧不上理了。
另一邊騰出手來的吳秀華已經開始下手擀麪。
用竈房裡的大鍋下的,配上葷油炒的澆頭,有雞丁、胡蘿蔔丁、老豆腐丁的,豐富不少。
再不是以往回家一碗清湯麪,頂多臥個荷包蛋的時候了。
馬明朝卸完車,識趣的就要走。
“留下來吃碗麪再走,也不麻煩。”
“不了,老闆,小娘,苗紅在家等我呢。”
馬明朝等閒不提媳婦的。
現在媳婦都說出來了,吳遠也就不留了,揮揮手:“去吧去吧,把車開回去。”
這時候,吳遠懷裡的倆孩子,突然騷動起來。
紛紛小手伸着,小腿蹬着,蛄蛹着往楊落雁的方向使勁。
大嫂李雲笑着道:“瞧瞧,倆孩子吃奶的勁兒上來了。”
楊落雁沒好氣地來到倆孩子身邊,就是不伸手,一雙大眼,一會看看玥玥,一會看看小江道:“現在知道要媽了,早幹嘛去了?早幹嘛去了……”
說着說着,自己倒先流了淚。
連帶着倆孩子哇哇大哭。
劉慧看不得孩子受苦,拍着閨女埋怨道:“你這是幹什麼?都當媽的人了,還跟孩子計較。”
等到楊落雁把孩子抱在懷中,倆孩子立刻不哭了,開始往楊落雁胸口蹭。
蹭得楊落雁一臉無奈:“媽,這怎麼辦?”
劉慧有些縱容道:“孩子想吃,你要讓他們吃。我這就去衝奶粉!”
李雲贊同道:“是個辦法,吃不到奶,卻有奶粉喝,他們慢慢就明白了。”
隨後跟着楊落雁進了屋。
吳遠這纔有機會,掏出煙來,給老支書,三姐夫,大哥都散了一圈。
四個大老爺們,吞雲吐霧間。
就聽老支書喟然道:“現在老美對我們制裁的,你還能在外頭把生意做那麼大,不容易啊!”
打鐵還需自身硬。
吳遠知道解除制裁是遲早的事,所以不以爲然地道:“他制裁他的,咱發展咱的。”
熊剛搖搖頭道:“話是這麼說,可咱上頭有時候真不知道怎麼想的,出的政策,無異於自斷手腳。你看蔥省有個王挺江的,被逼的連自己的白瓷廠都捐給村裡了。”
楊賁也附和道:“咱省也有啊,好好一個電纜廠,捐了,這不是違揹人性麼?”
楊支書悠悠然道:“這倆都是捐,但性質還不一樣。王挺江那個,廠子是捐給村裡,但他也當了村書記,等於還控制在自己手中,只是把政策風險轉嫁了。至於電纜廠這個,純屬斷尾求生。”
吳遠笑道:“爹,其實都一樣!電纜廠的蔣老闆,遲早也要把送出去的,全都拿回來的。”
老支書嘆氣道:“不過政策再怎麼變,咱們日子都得過。今年也是託了你的福,村裡很多勞力能出去掙點錢,年關應該不難過。等到年底,咱這小學指定能建起來,說不定村裡賬上還能有點餘錢來。”
熊剛道:“咱村跟你乾的也不少,你出去搞這麼個公司,真是幫大忙了。”
話說到這裡,老支書忍不住要問了:“這村裡一個傢俱廠,上海又弄了個傢俱廠,你究竟怎麼打算的?”
“爹,你以爲我想啊?”吳遠無奈道:“一來北崗和上海消費差異巨大,審美也千差萬別;二來從北崗到上海,這運輸成本也不容小看。”
“我是這麼打算着的,上海那邊傢俱廠,走高端路線,向中端滲透,輻射上海周邊區域。咱北崗這個,就面向北陰及周邊市場。”
一聽這話,原本動點心思的大哥楊賁,也偃旗息鼓下來。
傢俱的水土不服問題,確實存在。
這一點他和李雲分析過,也調查過。
所以無緣這麼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這時,吳秀華把面端來了:“別光顧着聊了,一路回來指定餓壞了,快吃口墊補墊補。”
另一邊楊落雁也從房間裡出來,一左一右地抱着倆目瞪口呆的孩子。
有奶便是娘。
沒奶就不認了。
所以劉慧和吳秀華很輕易地就把倆孩子接過去,讓倆口子得以坐下來吃口面。
一碗麪剛吃完。
家裡開始來人了,大黃陸陸續續地叫,叫到後來,嗓子都啞了,聲音也低下去了。
吳遠一看,全都是大師傅家裡來拿錢的。
這事不能耽誤。
於是先把人安排坐下,然後一個電話打到傢俱廠財務室,把趙果叫過來記賬分錢。
一根菸的功夫,趙果就興匆匆地趕到了。
這孩子特別怕狗,一進門,就貼着牆根走,小臉嚇得煞白,卻還強顏歡笑。
可她越是這樣,大黃越是得勁。
直到被吳遠喝了一聲,大黃這才縮頭回到狗窩裡去。
“老闆,我來了。”
“辛苦你了,這是賬本,對照着發,每家都留下收據,按個手印。”
趙果拍拍並不起眼的胸脯道:“放心吧,老闆,包在我身上。”
最先趕來拿錢的家屬,行色匆匆,兩手空空。
本來不覺着什麼。
直到明軍媳婦張豔提這倆條魚來領錢,頓時一拍大腿,大意了。
兩手空空來的,實在太難看了。
於是等到領了錢回去,又來了一趟。
這趟是專門送東西來的。
東西也不貴,家裡攢的一袋子柿子,梨,兩隻雞啥的。
還有人提螃蟹來的。
只是這年頭螃蟹還沒那麼金貴,吃着也沒那麼多講究。
吳遠和楊落雁推辭着不要吧,結果防不住人家放下東西就跑。
一溜煙跑了個沒影,這上哪兒追去?
老支書看着笑說:“行了,多多少少的,也算是心意,你就收下吧。”
吳遠也是無奈地跺腳:“關鍵冰箱塞不下了都。”
手忙腳亂地把滿地爬的螃蟹都撿起來,吳遠攔着三姐一家,大哥一家道:“今晚都別走,這麼多菜,咱們整兩盅。”
楊賁也乾脆,接過螃蟹道:“這東西包我身上了。”
一通忙碌,直到下傍晚。
天快黑了,還沒領錢的,估摸着今天也不會來了。
吳遠看着趙果交過來的餘錢、賬本和收據道:“辛苦了,留下來吃飯。”
趙果習慣性地舔了舔嘴脣,她已經聞到了廚房裡的肉香。
可是頭一回上老闆家門,就留下來吃飯。
大姑娘的矜持,不允許她這麼做。
“不啦,不啦,老闆,我得回家先。”
“等等,”吳遠說着,從帶回來的禮物裡掏出一盒巧克力道:“這個給你,嚐個鮮。”
“這好貴的,我不能要。”
“拿着。”隨後不由分說地塞給了趙果。
這種巧克力,楊落雁買了一箱子。
就是爲了當做無差別伴手禮送人的,既洋氣又有面。
趙果前腳剛走,大姨子楊沉魚帶着大姐夫馬長山,以及二嫂蔣凡帶着倆孩子就到了。
吳遠一瞅大姨子這兩口子,只顧着自己來吃,就問:“倆孩子呢,就光顧着你們自己來吃啦?”
楊沉魚說話還是那般不饒人:“倆孩子倒是想吃小姨父的水煮魚,我說,你小姨父現在可是上海大老闆,哪有功夫給你倆做水煮魚?對了,妹夫,你做了嗎?”
這話可把吳遠給問到了。
不過張豔剛提過來兩條魚,一條被三姐紅燒了。
另一條做水煮魚,雖然有點不夠,但至少材料是齊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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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只要孩子來了,我現在就做。”
“算啦,算啦。”楊沉魚說着話就進了屋。
馬長山要掏煙給吳遠,結果被吳遠先塞了一根。
“別跟你大姐計較,倆孩子都吃過飯了,在家寫作業呢。”
“大姐夫,今晚咱們好好喝兩盅。”
“那我奉陪到底,我也正想聽你講講大上海的波譎雲詭,回去好給孩子們上上課,長長見識。”
吳遠吧嗒抽口煙。
大姐夫說話,比大姐說話,還讓人難受。
大姐說話噎人都在明面上,大姐夫說話噎人都在暗地裡。
讓人說不出道不明的。
哪有什麼波譎雲詭?
自己是去上海開公司掙錢的,又不是去上海灘佔地盤搞黑澀會的。
七點鐘,新聞聯播一開始。
晚上這頓飯也差不多了。
看着滿滿一桌子豐盛的菜碼,別說吳遠了,就連楊沉魚都感到一股莫名壓力。
“這都趕上過年了!”
吳遠看了眼電視道:“咦,走進新時代了!”
楊支書招呼道:“別看了,都快坐下。早點吃完,早點讓倆孩子休息。”
楊賁笑道:“爹,你和熊站長不坐,我們哪敢隨便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