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回到藥王谷已經是第二日傍晚，梳洗一番之後。顧宇天把墨非離帶了回去，青陌沒有去，她知道如果自己在，墨非離定然是不會讓藥王看傷口的。他想在她面前永遠保持最完美的一面，可他哪知道，自己根本不在乎他是否完美，她在乎的，從來就只有他這個人而已。
站在苑子裡，她仰着頭看着天際。
相較於雪峰上天氣的陰晴不定，這幾日整個藥王谷都是好天氣。
可這跟她的心情卻是明顯不符。
身後傳來腳步聲，青陌沒有回頭，依然仰着頭，脖頸明明已經很酸了，可她就是不想放下。身後的人站在她身後，聲音很低緩，“你是想把自己的脖子扭斷嗎？”
聽到他的聲音，青陌沒有動，面無表情地看着天空。她繼續她的觀察，蕭翎月則是看着她的側臉。終於，青陌被他看得不自在了，閉上眼，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歸正脖子，發現長時間的仰視，在這樣收回來，真是一種折磨。
她轉過身，走到一旁的藤椅上，歪倒在上面，漫不經心地翻着一本醫術，“你想說什麼？”
“沒什麼，只是感覺你一個人在這裡，會怕。”
“怕？”
青陌笑了笑，“我應該已經忘記了怕的滋味。”
“是嗎？”
蕭翎月輕輕地笑，“難道你就不怕墨非離會死。”
青陌也笑着搖頭，“那也不怕啊。”
“哦？”
她這樣的回答倒是讓蕭翎月一愣，看着他傻傻呆呆的模樣，青陌卻是低低地笑出聲，“我不怕啊，當然是因爲，他死，我也死了啊。”
所以，她怎麼會怕？只不過喚一個地方存在罷了。蕭翎月僵立在原地，神色複雜地看着她。他似乎從未看懂過眼前這個女子，她是多面的，有時候單純無知，有時候卻又精明的世故，可今日她卻告訴他，她會陪一個人同生共死。
他想，這其實早就該想到了。
當日在七絕崖底時，如果那時他沒有跟着她，恐怕她也是追隨他而去了吧。
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可，你有沒有想過他變成瞎子了以後，你怎麼辦？”
“涼拌嘍。”
青陌無所謂地聳肩，“再說，那有區別嗎？或者，他眼睛看不到跟他看得到，同他是不是墨非離，有區別嗎？”
青陌笑了笑，說完這句話，拿起一旁的醫術，朝着房間走去，漫不經心的態度，卻隱藏了太多太多。
蕭翎月有些訝異地看着她的背影，那麼，她是在高速自己，她看重的只是墨非離整個人，跟他一切的外在都無關嗎？摸着自己的臉，蕭翎月第一次覺得自己變得庸俗不堪，他在用自己看人的標準來衡量一切。而這，並不是公平的。他苦笑一聲，看來，自己註定輸了。
他不是輸在對青兒的感情上，而是時間。
遇到青兒時，她已經丟了心，儘管自己再努力，也挽回不了什麼。
他茫茫然地站起身，輕輕地笑了笑，在一片落葉下，轉身，朝着一個方向走去。
目光深邃而又淡然，像是看透了凡塵，他周圍一切都開始變得虛幻，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這世間又真有幾個真人？
墨非離眼上覆着的步並未拿下，青陌也不在意。趴在他胸口，蔥白的手指把玩着他衣襟處的玉石，低聲問：“
谷主怎麼說？”
墨非離靜靜地躺在那裡，半攬着她，卻並未出聲。青陌半擡起身，眯着眼瞪他。可想到他看不見，呲了呲牙，沿着他的胸口向上爬去，同他眼觀眼，鼻對鼻，呼吸縈繞在他的臉上，青陌望着他，“不理我？”
威脅的聲音讓墨非離無奈地搖搖頭，“狐兒，別鬧。”
青陌握着他領口的手一緊，委屈地撇了撇嘴，“可你都不肯告訴我。”
“我，沒什麼事。只是。”
說到這，墨非離聲音頓了頓，“谷主說我的眼睛，治不好了。”
雖然已經知道了，可當真的聽到，卻又是一回事。顧念儀用的是一種特殊的藥水，對眼睛的毀壞程度是極大的，當時，她原本是想毀掉他的眼睛跟臉的，只是，他躲得太快，可還是讓她得逞了。
臉上的苦笑有些莫名，他有些愛憐地摸着她的青絲，入手的柔軟，可他卻再也看不到。
心忍不住往下沉，即使她不在意，可他在意。
他厭惡自己什麼也看不見。
可這些，他卻不能告訴她，他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梳理着她的發。掌心下的腦袋像是小貓一般蹭了蹭，他能感覺到她香甜的呼吸就縈繞在鼻息間，低喃的聲音縈繞在耳邊，“治不好就治不好，以後，我當你的眼睛。”
青陌信誓旦旦的一拍胸口，看墨非離愣住不吭聲，她學着他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臉不自覺地紅了，聲音卻兇巴巴的，“怎麼，你不願意啊？”
“……沒。”
墨非離的聲音泱泱的。
青陌知道他心情不好，卻也不在意。從他身上翻下來，仰面躺在他身側，“以後啊，你要是有什麼事就跟我說，你想賞景呢，我就給你一點點描述出來，你要是想看花呢，我就摘下來給你摸，哈哈，只要不要把我當成採花賊就行了……”
青陌小聲的呢喃着，漸漸的，眼皮開始打架，這幾日因着擔心墨非離會想不開，她一直陪着他都沒有敢好好睡着。每次，都是剛一睡下，立刻又驚醒了。
這，再也撐不住，沉沉睡去。
雙手卻是捏緊了墨非離的衣角，綿長的呼吸近在咫尺。
墨非離動了動，側過身，她就在身後就可以碰觸到的地方，可他的眼前卻是一片漆黑，他什麼也看不到。
除了黑暗，還是黑暗。
他擡起手，摩挲着，碰到她的發，慢慢上移，碰觸到她的髮髻，再是她的眉眼，她的脣。墨非離小心翼翼地描摹着她的五官，想象着記憶力的模樣。
她應該是累極了，這樣也沒有醒來。呼吸綿長，睡得極熟。他慢慢擡起上半身，按照想象的方向，俯下了身，可脣觸到的，卻是她的發。他徒勞地倒在一側，擡起手，指骨分明的手遮住了滿臉的落寞與失望。
這樣的他，跟廢物又有什麼區別？
他甚至連吻她都做不到。
有一天，她會厭煩他吧，會煩他是一個瞎子，一個什麼也做不了的瞎子。就想那人說的，終有一天，她會厭棄他，會拋棄他，棄之如蔽。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他怕自己真的會瘋掉
。慢慢坐起身，他的頭轉向窗口的方向，還是黑暗。他甚至不知道此刻到底是白天還是黑夜。他雙手環住頭，如玉的臉上溢滿了悲苦。剛想起身子下牀，腰間卻是一緊。順着衣襟，他摸到了她的手。
睡夢中，她似乎也不放心，緊緊地拽着。
墨非離苦笑，他捨不得她受苦，捨不得……一點也捨不得。
狠下心，他一點點掰開她的手，下牀走了出去。
不知睡了多久，青陌迷糊地睜開眼，這一覺睡得舒服極了。連着幾日未閤眼，她感覺自己真的快撐不住了。掩脣打了個哈欠，什麼時候睡着的她都忘了，似乎是在跟離說話時睡着的……
晃晃腦袋，讓自己清醒一些，四周已經黑了下來。看來是半夜了，她的手向旁邊一探，卻是冰冰涼的，青陌猛地坐起身，所有的睡意都退了去，她摸着那早已涼透的牀榻。
忙慌地穿了鞋，拉開門跑了出去。
沿途在谷裡亂轉，四周黑漆漆的一片，寂靜而又冷漠。
她卻絲毫不敢停歇，懊惱在心底蔓延，怎麼就會睡着了呢？他的情緒這幾日本來就不穩，如果真的除了什麼事……
青陌不敢再想下去。
慌亂像是枯藤纏繞了她的心，讓她整個人亂成一團，理不清，越想越着急。
不知找了多久，終於在原本他待得苑外的池塘邊找到了墨非離，他一個人默默地坐在臺階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不時有幾聲蟲鳴，也引不起他的注意，他的視線落在湖中央，整個人隱入黑暗中，像是來自地獄的修羅，只除了那一身的落寞與孤寂。
看着他的背影，青陌的心止不住狂跳。
她慌忙走過去，卻不敢出聲，怕驚了他，讓他做出什麼傻事。
站了很久又或者只是須臾，墨非離先站起身，目光定定地落在前方的一處，就在青陌的心提到嗓子眼的時候，墨非離轉過身，面對着她站着。青陌鬆了一口氣，想上前扶住他，卻被他一把揮開，他的脣角勾着一抹冰冷地笑，“你真當我是廢物嗎？或者連路都走不了了？”
話裡的嘲弄與自嘲讓青陌一僵，她連忙解釋，“不，不是那樣的……”
她怎麼會這麼想？
廢物這個詞，她從未想過啊。
墨非離意味不明地怪笑一聲，卻是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徑直朝前走着。
青陌想他應該是心情不好，輕輕地跟着，也不吭聲。
只是，這樣繞着谷裡轉了大半，他突然回頭，表情兇狠地看着她，“不要再跟着我了！”
聲音裡的厭惡讓青陌僵硬在原地，她的脣哆嗦了一下，卻還是搖了搖頭，聲音沙啞而又擔心，“離，你，你怎麼了？我們回去吧，夜裡涼，你會凍着的。”
“不用你管。”
哼了一聲，墨非離表情很怪，“怎麼，這麼快就嫌我煩了？要是嫌麻煩就離我遠遠的。”
咬着脣，青陌難以置信他會說出這樣的話，深吸了一口氣，輕聲道：“我沒有嫌你。”
“可你給我的感覺就是嫌棄。”
她聲音裡的落寞刺痛了墨非離的心，可他必須讓自己狠下心，否則，又怎麼擺脫她呢？或者，又怎麼能讓她徹底死心，徹底放棄他？
呵，心底苦笑一聲，把最心愛的女人往外推，這種感覺，痛！可他卻只能厭惡地笑着，驅趕她離開。他沒有再說話，繼續向前走着，因着看不見，他走得極慢，練武的好處此刻明顯表現出來，他能清楚的通過聲音辨別着方向。
可這麼漆黑的夜，對於眼睛很好的人來說，卻是一種折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