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公里的路並不長,操場兩圈半而已,但走在沙灘的感覺就不一樣了。
開始十幾分鍾,人羣中還有說有笑,後來就變得安靜。
筆直的沙灘兩側都是海水,只能聽到,看不到。
清晨被水霧蒸騰包裹,是一片潮溼的世界。
由南島向北島徒步的人羣集體化作虔誠的朝聖者,只低頭瞧着腳下潮溼的沙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浪濤聲中靜靜前行。
沈凝飛沒什麼經驗,不似別人提早換了拖鞋,走了幾百米,便鞋襪盡溼透。
路程過半,已經有人罵罵咧咧轉身返程了。
最終到達北島的人,不足開始時的三分之一。
北島很小,非常小,當地人說可以一眼看盡,但今天霧重,什麼都看不到。
沈凝飛跟着其餘的人繼續往前走,走向一座小山包,龍王像就在山頭。
山不高,二百米左右,但越向上走路越狹窄,只有一條人工開鑿的石頭路,只容一人通行,兩側是礁石懸崖。
這樣一來,旅遊鞋反而比拖鞋有優勢。
聽着前後有人嘀咕路滑,沈凝飛心下難得生出一絲俏皮的促狹。
山頂是個不大的露臺,海風出奇的大,濃霧似凝成雨絲,不大會就讓人的臉上掛滿水珠,沈凝飛覺得有些冷,回頭望海,海不見了,向下看山,山也不見了,整個世界變作一片單調陰沉的深灰色。
所謂的龍王像也讓人大失所望。
平臺邊的崖壁下有一處凹陷,一座檯燈大小的神像擺放在那,前邊立着一個小小的黑色香爐,香灰半滿,貢品皆無,一看就很久沒人供奉了。
所謂景點,極度草率。
沈凝飛聽見不住有外地遊客罵娘,還有本地人帶朋友來的大小打趣,說什麼都是給外地人看的,都一樣。
零星有幾個抱着來都來的中年婦女過去對着龍王像合十,然後鞠了幾躬,無人跪拜。
還有人說:“真靈的話讓它保佑趕緊天晴,不然照片都拍不了,真白來了。”
沈凝飛在一旁吹了會兒風,休息好了,便跪到又髒又溼的蒲團上,垂首合十許願。
她信這些神靈精怪是受母親影響。
別看吳語是個高學歷的知性強勢的女人,可她年輕時卻很喜歡拜神,吉寧草原上那個螞蟻廟就是六十年代初吳語幼時修建的,據說十()年動盪期間那裡長住了一個掛單的女道士,香火鼎盛。
長大後,沈凝飛的姥姥帶着吳語去上過香,沈凝飛長大後,也經常去陪媽媽還願。
她不知道媽媽當初許下什麼願望實現了,但道觀佛寺中的寧靜氛圍讓她很喜歡。
吳語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可以不信,但要敬。別的不知道,可因果報應總該有的,不然這世道會很亂。
沈凝飛從小到大都沒什麼慾望,她沒許過願,每年生日蛋糕上的蠟燭也都是被‘希望爸爸媽媽身體健康’草草吹滅。
但昨晚,她想爲自己許一個願了。
她和方圓都是屬龍的,拜龍王總沒錯的。
一生幸福——她覺得太奢侈了。
讓他永遠愛我——她覺得太自私了。
‘雖然我不清楚,但總能感覺到他有很重的心思,保佑他快樂健康,保佑他一切順利,如果我和他會分開,保佑那個原因…一定是他不愛我了。’
沈凝飛站起身,灰色棉質運動褲的膝蓋處已經溼了兩大塊,像在草原騎馬時套的護膝,像左右心房處溼淋淋的淚痕。
見她拜,陸續有人抹得開臉面,也跪去許願。
沈凝飛扶着欄杆眺望遠處,似隔着灰色的雲團看大海,此時大海的確茫茫無際,霧水打溼她的鬢角,睫毛上也掛着細細的水珠。
過完生日,已經21歲的沈凝飛,過早的生出了無力感。
——轟隆隆
銀亮的閃電劈開灰霧,震耳的雷聲打碎了晨曦的寂靜。
未幾,細密的正兒八經的雨絲砸落下來,將濃霧徹底砸回海里。
大海的面紗被扯掉了,露出了一張充滿起牀氣的臉,陰森、猙獰、暴躁,深邃、幽暗、嚇人。
陸續有人下山返程,沈凝飛卻拿出手機對着大海拍照。
她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海景,在她的印象裡,海洋一直是溫柔的,包容萬物的。
下一分鐘,雨勢驟然變大,棉如針的雨絲化作黃豆大的雨滴,砸在臉上生疼。
下山的人腳步加急,個個變作落湯雞。
沈凝飛擠不進人羣,卻被人羣擠得一踉蹡,手機正要揣回兜裡,卻被撞掉,在地上彈了一下,落下懸崖,水花都看不到一個。
她連一聲驚叫都沒來得及發出,擡頭也看不到人羣裡是誰撞了自己。
一時間,她又無奈又好笑,剛給大海拍了一張照,就送到人家手裡了。
沈凝飛站在欄杆旁,讓焦急的人羣先走,她害怕下山路滑,這麼擠擠攘攘的會不安全。
雨水在她秀麗白皙的臉上連成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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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樺昨晚哭了,眼淚成行,因爲方山的公司賬戶被凍結了。
這事兒是方山的秘書告訴她的,她罵了對方一句:草擬嗎!
然後焦急地打給父親,可方山始終沒接電話,帶着惶恐,她只能又復撥給那個被辱罵的秘書。
秘書對大小姐的脾氣很瞭解,也被罵慣了,不以爲意,只說有經偵把方山帶走了,具體的事情他不清楚,結尾提醒大小姐在外面躲一躲,家裡討要工資的員工不少。
方樺接連又打給了一些父親的生意夥伴,對方大多避之不及。
無計可施,她不得已打給了老男人。
是,不得已。
這段時間方樺已經快被折磨瘋了,她本正當年,肉體上的慾望自不小,可這陣子真的不行了,被老頭子換着花樣折磨,年紀輕輕的她似乎已經對那事提不起興趣了。
她感覺自己被玩壞了,再這樣下去會死的。
她前幾天已經計劃好了,打算藉由這次論壇午宴的機會跟方圓示個弱,打不了……那啥唄。
她看明白了,左右要賣身求榮,她想換個正常人。
最不濟,求方圓高擡貴手一次,自己服個軟,然後離開老頭兒老老實實回老家做大小姐,可不敢遭這個罪。
可就差一晚……她害怕父親真被抓了,然後會牽連到自己。
老頭子幫她聯繫了太源那邊,得到的結論是經濟案子,笑吟吟勸方樺不要擔心,你們方家那點兒家業算不得什麼。他會幫忙打點,方山不一定要頓號子,退一萬步講,就算真蹲了,出來靠着他再起家也容易。
方樺不是女強人,充其量是個女混混,從小到大生長在父親的羽翼下,一旦這雙遮風擋雨的大翅膀被烤串了,她一瞬間沒了主心骨。
女人慕強,總想找依靠。
暫時,暫時的,她只能依靠老頭子,強作鎮定破涕爲笑,說:“我可只有你了。”
老頭子哈哈大笑,抖着眉毛說:“我有個新花樣,想不想試試?”
方樺最近已經感覺上廁所時難受了,卻還是強顏歡笑地主動脫了衣服。
折騰到半夜,老頭子累的呼呼大睡,方樺卻整夜無眠。
給自己清洗乾淨後,她在院子裡坐了一夜,想了一夜。
她怕了,怕自己會失去權勢和金錢,失去錦衣玉食的生活,更怕自己身上的案子會被查出來,甚至連自由都會失去。
最怕的是再這樣呆在老頭子身邊,會沒命。
接觸這麼久,她知道老頭子之前玩殘了不少女孩子。
黑夜裡,她告訴自己,明天一定要找方圓好好談一談,讓對方看到自己的誠意和歉意。
一大早,方樺化了美美的妝。
女人想吸引男人,最終靠的不還是一張臉麼。
08年是市場經濟的一次重要拐點,全球的。
在燕京,這次房地產高峰論壇也具有里程碑似的意義,只是這件事方圓在前世壓根不知道。
雖然爲期兩天的論壇峰會設有一次午宴和一次晚宴,但由於是官方舉辦,宴會的女性出席者並沒有選擇露肩抹胸的暴露晚禮服,更多穿的是能夠彰顯東方女性曲線的傳統旗袍,秀雅不失端莊。
受邀的行業大佬和專家更大多是上了年紀的老頭,同樣,因爲是官方舉辦,不方便帶非正妻出席,於是這些人或嫌棄老妻拿不出手不帶女伴,或女伴就是女助理。
這樣一來,方樺的姿色就過於出挑了。
在社科院大院下了車,方樺就跟在董老身邊款款而行,細腰長腿、膚白貌美,頭髮盤起,落落大方。
她是被富養大的,甭管私下多麼嬌氣跋扈,在正式場合的商務禮儀門清,高跟鞋上裸露着一片白娟也似的纖秀腳背。
董老時不時低頭瞧一眼,他對這個女人的渾身上下都着迷,到了他的身家地位,娶個小媳婦已經不會成爲槽點,這點他和那些古板的老傢伙們很不一樣。
到了正門,方樺擡頭看見LED電子屏上亮着大大一行字:
2008年房地產高峰論壇——暨《房地產藍皮書》出版發佈會
雙部委、四個司的領導都會蒞臨,想到這,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如果自己這具身子註定要被典當出去才能謀生,那就應該賣個好價錢纔對。
不只是方圓,這場會議裡的商人都不算是一個好的出路,在這個國度,有錢,不如有權,永遠都是。
進入學術報告廳,由於會議尚未開始,與會人員也都沒有到齊,早到的人都三三兩兩站在一堆聊天,方樺看到了許多在電視裡看過的億萬富豪。
被這些人圍住的卻是一個年輕男人,她很奇怪,遙遙打量一眼,見這男人一張國字臉,濃眉大眼,嚴肅又威武,身上有內斂的氣質。
閱男無數的她一下子反應過來,這人是個官兒。
“他是這次活動的主辦方,宣傳部司級。”董老笑呵呵在她旁邊說了一句。
方樺大驚:“這麼年輕?”
董老微笑道:“他姓豐。”
方樺訝然:“那個…豐?”說着用纖細的手指指指天花板。
董老略略點頭,繼而大步走上前去,邊走邊朗聲大笑:“裕哥兒,到了?”
見他走來,本在一旁說話的人羣都聚攏過來,包括這個潘那個王之類的,紛紛與他握手寒暄。
方樺迤邐隨行,見到這場面,更深知老頭子仗着背後的資本在國內的影響力的確可見一斑,又見這些大佬不少在和老頭子說話時也衝自己微笑頷首,她便也大方回禮。
豐裕上前與董老握了手,說:“董先生到了,申部在後面打個緊急電話,特地囑咐我在這兒迎你,他要找你喝茶呢。”說着話,卻沒看方樺。
董老拍拍他的肩膀,又是哈哈一笑:“昨天我剛跟部長打電話彙報過工作,這就要當面聊了?廢寢忘食,廢寢忘食的做工作啊,可敬可敬。對了,豐老身體安康?春節時跟他老人家拜過年,還說今年怎樣也要當面吃一尾魚來着?”
豐裕微笑,“父親都好。”
說到這兒,他才正式看向方樺,問:“這位是…”
如此一問,帶着做作。
他重點關注方圓,早知道方圓和這位本家家裡的羅亂。
外人不得而知,這次方山被如此細密如此緊咬不放的調查,多少跟豐家的招呼脫不得關係。
這點,方樺無從得知,見大官兒問自己,只大方頷首,等着自家老男人介紹自己。
“哈,還沒領證,你現在稱得小妹,過陣子怕要改口。”
董老這一語,引得哄場大笑,只是有趣,沒有嘲弄。
“來,”董老牽起方樺的手,“方樺,晉省書香門第,給你們瞧瞧,我董某人可還有晚福?”
又是一陣笑侃,大家皆祝福。
董老對豐裕說:“這丫頭家裡和那個誰…”說着佯做姿態環顧一圈,“嗐,晚些再聊不遲。”
他說,方樺則配合他轉變神態,或落落大方自然明媚,或嬌羞嗔怪百般妖嬈,或楚楚可人…
豐裕只當完全不知情,點點頭。
寒暄結束,開始聊行業。
誰家又在哪拿了地,準備做住宅還是商業;誰又搞了什麼工程;當下風格如何如何。
在場以董老身家最高,資源最廣,而且背後涉及一家海外最頂級的資本支撐,衆人皆以他爲首說話。
這時,太太團過來拉方樺。
助理什麼的充作女伴自不作數,偶有帶糟糠老妻來的也只兩三個。
站在這些女人中,方樺雖是後輩,但女人豈不就是後輩遭男人稀罕?場面已不是鮮花綠葉可以形容,富太太們包養的再好,在她面前也只是粉面子堆砌的。
一時間,方樺被圍捧的自信心爆棚,時不時抿嘴發笑。
她知道老太太們在套她的話,這都是男人們囑託的,像從她這裡打聽出董氏集團的戰略動向,但她也被董老囑咐過,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她很清楚。
組織好措辭,方樺正待跟老奶奶們打太極,男人堆兒卻突然一陣喧譁。
看過去,老男人們齊齊望着會場大門處。
以豐裕爲首,其餘人皆隨後跟去,竟是集體去迎接一個人。
方樺大驚,因爲讓這些權貴富豪如此重視的,竟然也是一個年輕的女人。
在同樣漂亮的女人眼裡,同類即是天敵,是地獄。
一襲白裙,長髮披垂,像從室外飄搖進來的一朵清麗百合。
關鍵的是,這人她…不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