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二先生正立在船頭,指揮着譚家衆人攔截屠先生的坐船。
這兩天發生的事有些出乎他的預料,一開始是沒想到會如此順利,要知道蒼茫大海上,想找一條船出來,那得是何等的好運氣,結果他們全未費周折,一到長門島,就見白雲塢的大船停在碼頭裡。
目標人物屠先生也暗中見到了,其人五十來歲,長得其貌不揚,太陽穴位置有一塊半個巴掌大小的紅色胎記,板着張臉神情冷漠,一看就是慣居人上,不好親近。
他們不知道遇上什麼事,在長門島耽誤了一天,否則還真就錯過去了。
屠先生帶人離開長門島,譚家人尾隨在後,這會兒動手拿人尚早,不如放長線釣大魚,最好是能跟着對方的船找到那個栽種奇花的島。
長門島以南海面上漂着的船隻不少,南來的,北往的,譚家幾條船摻雜其中,到是不顯突兀。
白雲塢的大船前行不到一個時辰,便停在了海面上,不動了。
跟着從前面開來一條船,同它並在了一處,不知搞什麼鬼。
譚家幾條船隻好放慢速度,從兩邊駛過。等到完全望不到對方了,再換了帆和旗子,掉頭返回。
如此往返折騰,直監視了好幾個時辰,兩艘船依舊停留在原處沒有挪窩,譚二先生覺着不對,突然想到對方不會正在卸貨上貨吧?
等兩船分開,天已經黑了。屠先生的大船果然不再往南走,而是調頭返回。
譚二先生不敢再耽擱,分出兩人一艘船去盯送貨船隻的梢。餘人趁夜色追上那姓屠的,便想將其一舉拿下。
可一交上手,譚家衆人心裡就“咯噔”一聲,姓屠的船上不管敵人數量還是身手,都遠超情報,幸好譚二先生力求穩妥,這次帶足了人手。否則與送死無異。
兩邊打鬥一陣,互有傷亡,譚家仗着船多。稍佔優勢,姓屠的並不戀戰,下令撤退,譚家人哪甘心送到嘴邊的肉再叫它跑了。自然是拼了命地追。
譚二先生眼見對方的船不遠不近。總在前面十餘丈處吊着,隱隱覺着有些不安,但再一想,他這次可不是孤軍奮戰,消息早傳給王十三了,顧文笙不會不聞不問,索性命人亮燈火,沿途大呼小叫。指望着會有人聞訊前來攔截。
當信號亮起,附近海面出現這麼多艘船。譚二先生滿心以爲是顧文笙帶着人幫忙來了,頓時鬆了口氣。
畢竟長門島往北不遠就是飛雲江出海口,再北邊是大梁海域,沿海一帶都是紀家軍說了算。
二三十艘大船雖然看着興師動衆,但依屠先生此人的身價,完全值得。
此時白雲塢船上,屠先生等人也發現他們陷入了包圍,一聲吆喝,燈光熄滅,負責操舟的乃是高手,大船在海面上忽左忽右,如龍遊鳳舞,十分靈活,便要從縫隙中衝出去。
對面船上有人喊了聲“射!”黑暗中箭似飛蝗,沒頭沒腦向着白雲塢的大船飛來,連譚家的船都跟着沾了光。
所幸因爲知道白雲塢的人不怕樂師手段,船上除了譚二先生都是習武之人,躲閃及時,沒有被箭傷到。
譚二先生頗覺詫異,手上琴聲“錚”的一響,朗聲道:“來的可是程國公麾下的紀家軍?”
圍上來的戰船愈加接近,一艘艘船上燈火明亮,照見船頭將士們整齊的軍容,手中一杆杆長槍一枝枝弩箭透着寒意。
沒有人回答譚二先生的話,他身邊侍從以爲對方離得遠未聽清,氣沉丹田,將譚二先生方纔所言又重複了一遍,這是位破山派高手,內功不弱,聲音在海面上傳出去很遠。
譚二先生停了停,心頭生出不好的感覺,又道:“諸位也是來捉拿白雲塢賊人的吧,那咱們目標一致,不如聯個手。”
此時一個聲音遠遠飄過來:“這等事如何敢叫恩師受累,還是學生代勞吧。”
譚二先生神色驟變,有些僵硬地回頭循聲望去。
樂師耳音都好,何況這個聲音實在是令他恨之入骨,一輩子都難以釋懷。
“鍾天政,怎麼是你?”
鍾天政那船的船頭懸掛明燈,照亮他的人,船隻在慢慢靠近,周圍幾艘船讓開位置,頗有衆星捧月之感,海風撩動他的青衫,偏又透着些莫名的寂寥,他淡淡道:“恩師別來無恙,聽說譚家已然退隱,學生還當此生再也見不到恩師了呢。”
此時文笙等人乘坐的小船已經尾隨上來,楊蘭逸不由咋舌:“我要是譚院長,只怕要氣得吐血。”
厲俊馳問:“要不要上去幫忙?”
щшш⊕ttκan⊕¢O 文笙道:“再等等。盯着那屠先生的船,別叫他逃了。”
譚二先生早過了剛得知鍾天政身份和兒子死訊那最爲難受的階段,深吸了口氣,淡淡地道:“譚家退隱不代表着有仇不報,叫人欺負了都不還手,你鬼公子埋伏在此,待要如何?”
難爲他這時候還能如此不動聲色,甚至在說“鬼公子”三字時隱約帶出幾分嘲意。
鍾天政面無表情:“哦?恩師家中終於認清楚誰纔是真正的仇人,實在可喜可賀,就不知譚老國師泉下有知,可曾爲順金山斗樂而後悔?”
厲俊馳心中罵了一聲,暗忖:“這短揭的!”怎麼聽着好像是在爲顧姑娘鳴不平,姓鐘的帶這麼多人來,追上了卻不動手,一味和譚二先生敘舊,搞什麼鬼?
譚二先生咬着牙一字一句道:“自然是後悔的,我和我的父兄每時每刻都恨不得時光倒流,譚某也不致於受人矇騙。搭上我兒瑤華性命。”
這一次鍾天政沒有立時回話,停了一陣方道:“你再是恨我,師兄也沒辦法活轉回來。就像你們再後悔,也需承受順金斗樂的苦果。白雲塢那船人我志在必得。譚家既是已經歸隱,就不要再參與這些打打殺殺了,看在過往份上,這次我當沒看到你們,閃開吧。”
譚二先生一時左右爲難。
若順着他的心意,他對鍾天政的恨要遠超白雲塢。一見面就恨不得出手置其於死地,可他不能,且不說鍾天政此時帶着這麼多人。就這弓上弦刀出鞘的架勢,打起來多半兒凶多吉少,他沒忘了此行的目標是那姓屠的,死人總要給活人讓路。五弟還在受“神丹”控制。他怎能因小失大。
顧文笙呢,怎麼還不來?
文笙隱身暗處,遙望這一幕,多少能感受到譚二先生此時急怒交加的心情。
甚至於她想得到,鍾天政必是知道自己這船悄悄跟了上來,厲俊馳和雲鷺再怎麼小心,這海上無遮無擋,劃個槳都能聽到水聲。
他不在意。仗着人多,所以有恃無恐。
也是因爲鍾天政根本沒想到自己還活着。
譚家人會打聽到屠先生的事到罷了。鍾天政怎麼消息也如此靈通?他通過什麼渠道知道的?
這整件事透着反常。
她想多等一等,看鐘天政帶人和白雲塢鬥會是個什麼情景,鍾天政既然肯放譚家人一馬,那就再好不過。
此時鐘天政已經從譚二先生那裡移開了視線,林庭軒指揮着那些船隻不停收縮包圍圈,要將白雲塢的大船困住逼停。
儘管那艘船上俱是高手,卻抗不住凌空襲來的亂箭,帆繩被射斷,船速陡然間慢了下來。
前面海面上海水流向有異,隱隱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全因奔騰的江水在此匯入大海,飛雲江入海口到了。
白雲塢那船突然調轉了船頭,貼着另一艘船的船舷與它擦身而過,逆流而上,向着飛雲江駛去。
鍾天政當先反應過來,喝道:“攔下它!”
雖然不知道對方這是早有預謀,還是臨時起意,但他最討厭的就是事情脫離控制。
滾滾江水沿着地勢自高處飛流而下,任何船隻想逆流進入飛雲江都十分困難,白雲塢的那艘大船亦受到了極大的衝力,在江海合流處打了幾個漩。
與此同時,船上幾條黑影躍入水中。
林庭軒連聲喝道:“放箭,放箭!”
事起突然,近處幾艘船上將士從尋找目標到放箭終是晚了一步,周圍海面頓時像落雨一樣,“沙沙”一陣響。
跟着白雲塢的大船猛然離開了水面,卻原來是那些人鳧水潛入船底,將船硬生生託了起來,向着上游直衝而去。
眨眼工夫,船便脫離的漩渦,進入飛雲江。
林英叫道:“公子不可!”
再看鐘天政不知何時已然搭弓在手,正遙遙瞄準江水中,林英話音未落,他手一鬆,箭如流星飛了出去。
鍾天政向來用的是長弓鐵箭,受傷之後依舊不改,箭飛出去勁力十足,射出之時恰逢江水“嘩啦”一響,一人破水而出,被這一箭射了個正着。
天太黑,看不清射中了什麼部位,只見那人直直向後跌出去,落入水中,不知死活。
林英不及叫好,就見邊上鍾天政身子微晃,隨即拄着長弓站穩,暗自心驚,伸手欲扶,低聲道:“公子感覺如何?”
鍾天政壓住涌上來的甜腥之氣,道:“沒事,快追,別叫他們逃了。”
他雖人多勢衆,卻不像對方船上有那麼多高手,只得靠着人多一齊使勁兒,克服了地勢和水流的阻礙,將船隻一一駛入飛雲江。
鍾天政帶來的一色全是海船,在江裡跑有些不便,但好在飛雲江下游很長一段都沒有支流,也沒有可以停靠的地方,只要逆流一直追,不怕那屠先生逃到天上去。
等二三十艘船全部追走,譚二先生不甘心就這麼算了,銜尾追去。
雲鷺提議:“咱們也跟去?”
厲俊馳道:“自然。”
二人划船悄悄跟上,童白霜突道:“你們誰熟悉飛雲江下游的這段水程?”
聽話聽音,文笙立刻發問:“這段水路可是有什麼特異之處?”
銀月村便是在飛雲江畔,童白霜在那裡住了很長時間,她不會無緣無故說這話,必是知道什麼。
童白霜欲言又止:“嗯,下游有一段情況有些複雜,應該不會那樣巧。”
楊蘭逸突然插嘴:“我知道,你是說閻王洲麼,那裡我熟啊。”
衆人齊齊向他望去。
楊蘭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們忘了啊,我姑父當初造反,不是後來帶着大夥躲在那附近麼。”
童白霜了頭:“那就好。我只聽說過這名字,都說那地方最容易迷路了。”
文笙、雲鷺他們當然知道當初王光濟造反不成,被紀南棠率大軍一直殺到家門口,只好退守飛雲江,愣是又堅守了很長時間,若不是元愷在其中暗作手腳,毒死了王光濟的大兒子,害他小兒子奄奄一息,他還不一定接受招安。
只不知道他們當時選中的地方竟叫這麼個名字。
雲鷺忍不住擡手在楊蘭逸腦袋上摸了一把,笑道:“你小子行啊,時不時就嚇人一跳,幸好帶上你了,真是福將。”
楊蘭逸挺了挺胸膛,嘿嘿而笑。
此時在開州北部,紀南棠親率大軍三萬餘,正同吉魯隊展開一場激烈的廝殺。
這是十分關鍵註定要記於史冊的一場戰役,紀家軍只有迎來一場大勝,才能擊潰吉魯國日益高漲的野心,打破現有的格局,爲來日驅除外敵,蕩平對手,一統大梁十二州奠定基礎。
不管是李承運還是紀家軍,乃至大梁千千萬萬的百姓,都需要這樣一場勝利。
兩軍已經鏖戰了一天一夜,紀南棠整夜未睡,整理着副將們報上來的消息,大帳內外,衆兵士嚴陣以待,因爲對手除了吉魯國大軍,還有那個卑鄙的,動不動就出動刺客的白雲塢。
“各處都沒有發現?”
“是。直到目前,還沒有發現白雲塢那些人的身影。”
紀南棠站起身,用冷水洗了把臉,皺眉不解:“這個時候,白雲塢的人怎麼會不在?”
童永年道:“不在不是更好。不用整天懸着心,防備他們行刺。”
紀南棠搖了搖頭:“太反常了,必是有什麼事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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