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笙跟着卞晴川進到了樂君堂裡面。
正屋是放置各種鼓、架子、鼓槌的地方,卞晴川住進門左首的第一間屋子。
屋子不大,感覺有些陰冷,屋裡擺設十分簡陋凌亂,牀榻上被褥揉成一團,牀角胡亂扔着幾件衣裳,除此之外還有一桌一椅,桌子上面有幾個空酒罈,歪倒在一旁。
自外邊一進來,文笙便差點被滿屋的酒氣薰了個跟頭。
她把那壇酒放到了桌子上,恭恭敬敬垂手而立。
卞晴川坐到牀榻邊上,上下打量文笙,道:“你這小姑娘,不在女學呆着,跑到我這裡做什麼?”
敢情這位兩耳不聞窗外事,到現在還沒認出文笙來。
文笙連忙向他說明了自己的情況,她是年前考進來的學徒,需得在院裡拜一位老師,還請卞先生能夠收下她這個學生。
“當今聖上已經如此開明,連女子也可以參加這種選拔,進玄音閣了麼?”卞晴川聽完古怪地笑了一笑,隨即道,“小姑娘,我不用你來打抱不平,拜師你卻是走錯門了。你別看我瞧不起適才那師徒,其實我也就是隨便說說,論真本事,我還不如他們呢。”
“我聽說先生沒有學妙音八法。”文笙先說了一句,表示自己來之前對對方並不是一無所知。
“先生來的酒?”
卞晴川這才反應過來,這小姑娘的確是有備而來。
哈哈,這到也怪了,她到是看上了自己哪一點?
他痛快地將酒罈拿過來,先在手裡晃了晃。聽了聽酒液掛在罈子內壁上的聲音,未急着拍開泥封,先指使着文笙去把窗子打開。
“這屋裡空氣太渾濁了,若真是好酒,掩蓋了酒香,反到不美。先散散。”
原來他也知道這屋子裡氣味不怎麼樣。
文笙笑道:“酒應該不差,釀酒的人於此道頗有些名聲。他聽說我拿了酒要來見先生。還特意叮囑,若是拜師的事成了,定要找個機會引薦他同您認識一下。”
卞晴川怔了怔。登時覺着這壇沒有開封的酒在手裡沉了不少。
他沒有細問,待屋裡先前的酒氣散得差不多了,拍開了泥封,登時“哇”地一聲。捧着罈子站起來,深深吸了口氣。道:“快,拿碗來,倒出些來嚐嚐。”
文笙不懂酒,除了辛辣的酒氣。其它什麼也沒有聞出來,不明白卞晴川何以如此激動。
也不用等中午吃飯,酒碗在桌案上都是現成的。卞晴川小心歪着罈子倒出大半碗酒來,端起來先抿了一口。在嘴裡咂巴了一下,回味半晌,狀甚陶醉,跟着又是一大口。
就見卞晴川的臉上紅光大盛,大叫了一聲:“痛快1而後將這碗酒徑直倒進了喉嚨。
“好酒!此酒下肚仿如穿腸火焰,定要這麼喝纔對,天地之間,屬我最大,與我爲敵,不死不休。此酒若在軍中……”卞晴川突然醒過神來,臉上露出了難過之色。
文笙讚道:“先生這都能喝出來?釀這酒的正是紀南棠將軍麾下的一位將官。”
“呵呵。”卞晴川笑了笑,擡手又給自己滿上了一碗。
文笙覺着自己該談正事了,趁着他被酒激起了一腔豪情,文笙將自己得罪了鳳嵩川的始末說了說。
明河初遇結下怨仇,自己來京應考,他屢次設置障礙,更將自己誆至大皇子的私宅,害她險些命喪虎口。如此種種,以及眼下,自己雖然僥倖被點了頭名,滿院樂師多因爲鳳嵩川的關係,不願意收她爲徒。
卞晴川聽罷,沒有說旁的,連喝了三大碗烈酒,將碗往桌子上一放,道:“你跟我來1
他站起身,往外走去,喝了這麼多酒,腳步竟然還很穩劍
文笙連忙跟上。
卞晴川進了樂君堂的正屋,這屋裡搭着許多高架子,架子上小山一樣擺着各式各樣的鼓。此外地上放着的,牆上掛着的也都是鼓。難得的是這好幾百面鼓竟然沒有重樣的。
這許多鼓一擺,屋裡顯得頗爲擁擠,中間的通道甚至需要側着身子才能過去。
卞晴川沒有爲之停下腳步,他徑直穿過通道,走到屋子最裡面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撩簾子進了裡邊的隔間。
小小隔間裡除了一面大鼓,兩個鼓槌,別無它物。
不等文笙細看這面黑色大鼓,卞晴川伸手取過了鼓槌,道:“聽仔細了,我只會這一曲,聽完了你若是還想要拜師,我就收下你。”
說完手起槌落,“咚”的一聲,重重落在了鼓面上。這一下,隨着鼓面震顫,迴音悠長,文笙只覺着整面鼓,不,整個屋子都隨着晃動了一下。
驚心動魄的鼓聲驟然響起,戰意四射,叫熱血爲之沸騰。不屈不撓不可摧折,號令即下,雖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
同是擊鼓,卞晴川的這通鼓與高祁的鼓聲大不相同。
高祁的鼓聲聽上去也很豪邁,但卻有疾有徐,張馳有道,所以他的綽號叫作“潮汐鼓”,那是形容他的鼓聲如同潮汐一樣,進退間暗藏着殺機。
在卞晴川的鼓聲裡聽不到任何的曲折迂迴,陰謀算計,它大開大合直來直往,如利箭離弦,半步退路不留,但聽者卻只覺豪情蓋世,意氣風發,不會有絲毫的不適之感,更不會叫人錯亂反噬。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卞晴川的這通鼓不適合樂師間的互鬥,只有在兩軍交戰的戰場上,纔能有其用武之地,實現這一曲的真正價值。
文笙心潮澎湃。
原本拜師卞晴川只是權宜之計,但現在她的心中卻涌起一股迫切之感。
人之一生譬如朝露短暫易逝,吾等必須要惜取每一寸光陰,朝則聞雞起舞,暮則炳燭而學。
文笙自己清楚,她會生出這種念頭,是受了鼓聲的影響,但是她不想去抗拒,她甚至有遇見了知音之感,這鼓聲和《希聲譜》那兩首曲子本質何其相似?
她不禁想,卞晴川沒有去學妙音八法的原因,會不會是和自己一樣呢?
卞晴川一通鼓敲完,鼓槌轟然落下,最後這一下單臂用力達到極致,就見鼓面爲之向下猛地一沉。
文笙的心也隨着一緊,這一幕看着竟有些熟悉,當日高祁擊鼓,受卜雲所激,最後一下收勢不及,也是如此,將鼓面硬生生戳出個窟窿來。
但出乎她預料,卞晴川眼前的這張鼓竟然受住了,那鼓面下沉之後猛然反彈,“嗡嗡”震顫,餘聲好半天才停下。
卞晴川放下鼓槌,大叫了一聲“痛快”,帶着酒意叉腰哈哈大笑。
文笙待他笑完了,才正容道:“師尊在上,請受學生一拜。”
卞晴川先前有言,此時亦不推辭,待文笙行過大禮,方道:“起來吧,地上涼。”
文笙起身,重又打量那黑色的大鼓,突然間心中一動,道:“師父,您不會是將那雪狼皮用在這鼓上了吧?”
卞晴川眼望那面鼓,臉上露出了深切的懷念之色:“這是我當年于軍中所用的戰鼓,閒置了二十多年,前日突然心血來潮,將它修了一修,沒想到今天就用上了。”
說完了,卞晴川看了文笙一眼,他顯然還未進入角色,同文笙說話依舊自稱的“我”:“我只會這一首曲子,你又是學琴的,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能教你什麼,你既認我做老師,以後要自己多加琢磨。”
文笙恭敬應“是”。
他二人在裡屋說話,卻不知道此時在樂君堂的大門外邊銀杏樹下站了兩個人,正是適才找麻煩的郭原和南院的院長譚二先生譚睿德。
因爲離得遠,裡屋的說話聲傳不出來,但適才那一通鼓響徹方園數裡,兩人自是聽得清清楚楚。
譚睿德靜靜站在那裡,臉上神情頗爲複雜。
郭原見狀有些忐忑,輕聲喚道:“院長,您看這……”
譚睿德回過神來,道:“現在你可知道了,當日國師爲什麼一定要懇請聖上免他一死了吧?”
他雖因家學淵源,技藝遠高於閣裡尋常的樂師,又任着南院院長的要職,但對樂師們向來隨和優容,南院的樂師們尊敬之餘並不怕他。
郭原看着樂君堂門口那叫他失了面子的大鼓,道:“就算他擊鼓有獨到之處,也不能壞了院裡定下來的規矩。”
譚睿德也向那鼓望了一眼,不以爲意:“同樣的雪狼皮,我手裡還有一張。回頭你不要聲張,我叫人把這鼓面換上,給你送去。”
郭原折騰到現在,早不是爲一張鼓皮了,聽到譚睿德如此處置,難免心生不甘。
譚睿德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語重心長道:“我們的技藝,太過於依仗器具手法這些外在的東西,難免疏忽心的修練。可等到了國師那種高度,就會發現再往前是無法逾越的瓶頸。南院的鼓比起琴簫來確實要稍弱一些,團戰又不可或缺,你回去之後要帶着學生勤加練習,春秋兩考,春考這幫學徒還不成氣候,等到秋考,我會叫卞晴川師徒也來參加,到時候你們大可以比比看。”
ps:謝謝大家紛紛支招,簡介改了五遍,先這樣吧,看看效果,不行再說。
這章我還挺滿意的。希望大家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