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對夫婦。
王雪紅約莫四十多歲,留着一頭利落的短髮,穿着一身深藍色職業套裝,顯得精明幹練,她眉眼之間透着一股子堅毅和果決,一看就是商界女強人的模樣。
陳文琦則是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他穿着一身筆挺的西裝,打着領帶,相貌堂堂,氣宇軒昂,標準贅婿的模板。
只不過陳文琦的眼神中透露出一股自信的銳氣和鋒芒,顯然不是易與之輩。
能坐到威盛電子總經理的位置上,顯然,這並不是一個只知道吃軟飯的贅婿。
亭子裡卿雲最感興趣的,便是陳文琦。
原因無它,因爲這是他前世的模板人物。
秦天川前世就是想把他培養成這樣的人物。
兩人走進亭子,先是客氣地與王永慶和卿雲見禮,然後纔在石凳上坐下。
王雪紅的目光在卿雲身上輕輕掃過,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視。
她原本根本不想搭理卿雲的。
王雪紅出身名門,從小在商界巨頭的薰陶下長大,她的父親是華國商界的傳奇人物,她自己也是威盛電子的掌門人,憑藉“華國芯”的口號在華國市場呼風喚雨。
因此,她有着與生俱來的驕傲和自信。
在她看來,她和秦天川是一輩的,年齡也差不多,眼前這個年輕的企業家雖然近期風頭正勁,但跟自己相比,終究還是個晚輩。
不過是拗不過自家那逐漸開始老小老小的老爹,只能屈尊前來。
但是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事情的發展急轉直下,老爺子不僅和卿雲相談甚歡,甚至很不客氣的讓她‘滾過來’。
初聽安保說起,王雪紅和陳文琦都有些摸不着頭腦,但是老父的積威讓他們也不敢多說什麼,趕緊跑來。
待兩人坐定,卿雲開始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娓娓道來。
“老爺子,王總、陳總,事情是這麼個由來……”
隨着卿雲的敘述,王雪紅和陳文琦的臉色愈發難看,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陰雲。
王永慶則沉默地聽着,眼中不時閃過精光,半晌他才明白是怎麼回事。
他的女兒王雪紅和女婿陳文琦,上世紀末爲了獲得友訊(D-link)開發的“多協議標記交換技術”相關的芯片仿真測試程序,讓威盛市場部經理張至皓故意離職,‘負氣’加入友訊科技,完成任務後,再返回威盛電子工作。
事實上這項技術,爲威盛涉足路由器,進而能夠提供整合性芯片組提供了莫大的幫助,也直接損及了友訊路由器、交換機業務的市場份額。
隨着卿雲的敘述,王雪紅和陳文琦的臉色由最初的平靜轉爲凝重,如同暴風雨前的陰霾,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王永慶則像是一位老船長,面對着洶涌的海浪,依舊保持着沉着冷靜。
聽罷,王永慶摳了摳眉頭,有點無語。
事情本身沒什麼大不了的,商業間諜比比皆是。
獲取先進技術最快的方式,便是偷師。
世紀初,各家公司都是篩子,誰也別笑話誰,誰也別鄙視誰,誰的屁股都不乾淨。
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商業間諜案爆了出來。
真正麻煩的,是做的事情被人捅出來。
也就是說,這小子不知道從什麼渠道,獲得了這個信息,現在跑來要挾自己女兒。
四人圍坐在石桌前,氣氛一時間有些微妙。
王雪紅和陳文琦的眼神也有些不對勁了。
呦吼!
要挾到他們家頭上來了?
也不看看現在在哪!
真不怕套個麻袋扔湖裡去?
雲帝看他們神色也知道是怎麼回事,搖了搖頭,“現在D-link已經在開始秘密調查這件事,也已經在遊說張至皓轉做污點證人。
你們不用懷疑這件事的真僞,我有確鑿的信息渠道。”
這事,本來是再過一個多月爆發的,但當時友訊一出手就是絕殺,直接甩出了張至皓的證詞。
所以按照訴訟程序的時間推算,此刻卿雲敢保證事情已經發生了。
原本還想雲淡風輕打太極的王雪紅,聞言臉色都變了。
她沒想到,當年爲了公司的技術進步而採取的非常手段,現在卻可能成爲一顆定時炸彈。
她纔剛剛了結了和因特爾以及聯發科的侵權訴訟案,還沒來得及喘口氣,這件事又要爆出來了。
卿雲繼續說道,語氣愈發嚴肅,“據我所知,D-link已經掌握了一些關鍵證據。
包括張至皓與威盛電子的一些通信記錄,以及一些技術資料。
這些證據一旦被公之於衆,後果不堪設想。”
王雪紅和陳文琦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焦慮。
他們知道,如果不能妥善解決這件事,威盛電子的未來將岌岌可危。
王永慶也是眉頭緊鎖,顯然在思索對策。
陳文琦眼中閃過一絲狠戾,憤憤的說着,“張至皓這個吃裡扒外的東西!”
說罷,他五指併攏如刀,眼神詢問着自己的老丈人。
一旦這件事被曝光,對威盛電子的打擊將是致命的,按照這種說法,他和王雪紅都得進去。
旁邊的卿雲見狀也是哭笑不得的。
好吧,果然是小島。
解決問題的辦法,如此簡單高效粗暴……
他擺了擺手,“陳總,現在對您們最不利的情況,還不是張至皓的證詞,而是……”
污點證人的證詞又不是不能推翻的,一家之言而已,訟棍有的是辦法解決。
卿雲撓了撓頭髮,一臉便秘的說着,“張至皓在友訊任職期間,威盛依然在爲期支付薪水。
同時張至皓也繼續在參加威盛的職工福利計劃,更是每個月都在威盛領取勞保費用。
換言之,從這個事實上來說,張至皓並沒有從威盛離職。”
對此,他能說啥?
這就如同臥底因爲社保住房公積金而被發現一般的搞笑。
雲帝從來都以爲這是個段子。
但萬萬沒想到的是,他低估了這個世界草臺班子的屬性,這事就這麼荒誕的發生在現實中。
這個料一出,當時的小島檢方都沒辦法包庇。
王永慶聞言,臉上也浮起了荒唐的神色。
他該說啥?
說女兒女婿對員工真好?!
王雪紅和陳文琦埋下了頭,恨不得鑽地下去。
這種事情,太尷尬了,辯無可辯。
不過雲帝並沒有給他們緩緩的機會,繼續戳着他們的肺管子,
“還有一件事,就是威盛電子的網站上,技術支持中心頁面的下載程序,路由器相關產品有好幾個說明文檔下載解壓後,直接便是友訊公司的說明書,連名字都沒改。”
“啊?!不可能吧!”王雪紅都呆了。
卿雲指了指不遠處的安保,“你們可以驗證。”
陳文琦鐵青着臉,要安保去拿電腦過來。
一般情況下,正常人也不會去網站上查找電子說明書,只有遇到問題需要查閱的時候纔會去翻找。
威盛電子涉足路由器業務,也是張至皓2001年8月自友訊迴歸威盛電子後纔開始的。
而路由器這玩意兒一旦設置好了,輕易就不會去動。
到現在不過兩年,確實被發現的機率很小。
所以這個紕漏,前世的威盛直到被起訴了,才發現。
王永慶聽罷,在看見安保拿過來的電腦頁面,心中涌起一股恨鐵不成鋼的失望。
他一向注重細節,對女兒女婿的這次失誤感到難以置信。
在他看來,商業競爭中使用商業間諜並不是什麼大問題,但如此明顯的失誤,卻讓他感到無比荒唐。
“你們這是在幹什麼?!”王永慶手裡的柺杖狠狠的跺了跺,聲音中帶着慍怒,
“這麼明顯的錯誤,你們怎麼會犯?!派間諜過去,你們還依然在按時支付薪水,還繼續參加職工福利計劃,這算什麼?!還有這個說明書!愚不可及!”
王雪紅和陳文琦被訓斥得低下了頭,臉上滿是羞愧。
講道理,這種細節操作,不應該是董事長和總經理的責任。
但這恰恰反應了公司決策機制和內部管理的混亂。
特別是說明書連公司名字都不改……
要上線一款就算沒人翻的電子說明書,至少也應該是幾重審覈的。
現在這情況,只能說是這幾重審覈,全部失效了。
露出水面的,只是冰山的一角,隱藏在海平面之下的,不知凡幾。
不過更多的,是焦急之色。
王永慶看着女兒女婿的模樣,心裡更是涌起了一股失望之色。
雖然明知道人在突遭危難之時難免慌神,自己的女兒女婿的能力都是遠超常人的存在。
但……
人比人會氣死人。
旁邊坐着的那個18歲少年,讓王永慶心裡也是膩味着。
“卿雲,你有什麼建議,儘管說吧。”
王永慶的聲音中帶着一絲疲憊,但依然保持着長者的沉穩。
現在責怪他們已經無濟於事,關鍵是要想辦法解決問題。
卿雲既然敢把這件事拿來換取利益,自然會有解決方案的。
卿雲點了點頭,開始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
這次事件對於威盛電子來說,是一次危機,對他來說是一次機遇。
而他現在要做的,就是要把握住這次機遇,爲自己爭取到最大的利益。
“既然張至皓已經轉爲污點證人,我們爲何不直接將責任推到他身上?”
卿雲的聲音很是平靜,卻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
“我們可以主動報案,舉報張至皓行爲不端,竊取了友訊的技術來作爲晉升之途。
這在商業間諜案中並不罕見,而且我們可以強調,威盛電子是受害者,被一個不忠的員工所欺騙。”
卿雲的眼中閃過一絲狡黠,他知道,他提出的解決方案,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荒謬。
“想想去年百事可樂和可口可樂的配方案吧!
你們說,百事可樂到底是主動報案並歸還了配方,抑或是這是可口可樂的陷阱被百事可樂識破了呢?
還是說那兩個間諜本來就是百事可樂的人,只是百事可樂發現不對勁趕緊自我補救?”
說到這裡,雲帝雙手一攤,“真相是什麼?誰知道呢?只是這三個可能裡,社會更需要第一個可能。”
王永慶則是眉頭緊鎖,似乎在權衡這個方案的可行性。
王雪紅和陳文琦面面相覷,他們沒想到卿雲會提出這樣的策略。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都從對方的目光中讀出了震驚和猶豫。
他們知道,這是一個大膽的計劃,但也可能是唯一的出路。
但是……
“但是,別人會信嗎?”陳文琦有些懷疑,“我們支付給張至皓的薪酬,這怎麼解釋?”
卿雲聳了聳肩膀,輕鬆地說着,“公司太大了,誰會在意一個員工的薪酬問題?
薪酬系統錯誤,人力資源部紕漏,經辦人員和張至皓內外勾結……
檢方喜歡哪個解釋,我們用哪個。
重點是我們發現了問題,主動進行了修正,並要求追回薪酬。”
“你這是把別人當傻子。”陳文琦嗤笑了一聲,顯然對卿雲的提議並不買賬。
“就算我們把責任推給張至皓,那些證據怎麼辦?D-link手中的通信記錄和資料,足以證明我們和張至皓的關係。”
卿雲卻不以爲意,他搖了搖手指,認真地說着,
“別人信不信是別人的事,重點是檢察官信不信?
他如果不信,難道伱不能讓他信?要是這個你都辦不到……
陳總,嘖嘖……別侮辱你自己的智商。”
陳文琦愣住了,他沒想到卿雲會這麼說。
少年郎戲謔的眼神,像一根根尖銳的針,扎進了他的自尊心。
卻意外的將他扎醒了。
陳文琦感到自己的臉頰有些發燙,內心涌起一股複雜的情緒。
他失態了。
在商界摸爬滾打多年,他什麼風浪沒見過,卻在這個年輕人面前失了態。
他心中明白,這種失態並不全是因爲卿雲的計策本身,更多的是因爲卿雲這個人。
卿雲太年輕了,此時卻是和自己那被人尊稱爲‘經營之神’的岳父談笑風生坐而論道。
他嫉妒卿雲的年輕,嫉妒他的才華,嫉妒他能與自己的岳父王永慶平分秋色地討論商業大事。
他原本以爲同是贅婿的……
陳文琦苦笑了一下,衝着卿雲拱了拱手,“不好意思,小卿總,剛纔是我失態了。
你說得對,如果我們不能讓檢察官相信我們,那我們就沒資格坐在這裡討論這個問題。”
旁邊的王永慶嘴角一抹笑意一閃而逝,眼中閃過一絲讚許。
他知道,陳文琦是一個有能力的人,只是一時的嫉妒讓他失去了理智。
但現在,他已經調整了過來,重新站在了家族的立場上考慮問題。
沒辦法,這個世界上,是有天才存在的,沒必要和自己過不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