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不告而別

既已真相大白,喬枳自然不可能再殺了孟珩溪,可是她也無法再面對他了。

往日的恨是錯的,往日的仇是錯的,想想他對自己的好,她更加不能再坦然地站在他面前。

爲今之計,只有走。

喬枳躑躅了好久,才終於決定給孟珩溪留下一封信。她耐心等到半夜,實在聽不見任何動靜了,才動身離去。

喬枳以前對孟珩溪說過要回家,其實這句話也做不得全假,因爲她確實有個落腳的地方,是位於南方的一座小宅子。她這些年在外奔波攢下不少錢,再加上後來季璞君也經常資助她,是以足夠買下這裡了。

宅子本身不大,但對於她一個人來說還是顯得空曠了些。宅子的前面是個小院,兩旁擺放着不少盆栽,品種不一,看上去賞心悅目。

值得一提的是,宅子後面有一片竹林,竹林深處還有一張小石桌和四張小石凳,閒暇時可以和友人坐在裡面品茶聊天。

不過喬枳怎麼可能有那個閒工夫,她先前急着報仇,因此常在裡面練功,將竹子當作敵人,天天拿着劍砍,不過她現在倒是可以好好考慮一下修身養性的事了。

沒了以前的信念和目標,其實也是挺失落的。喬枳爲了讓自己的生活充實一點,在外面找了事做。

她在一家醫館替人抓藥,時間一長,耳濡目染,也學到了不少。那藥鋪的大夫見她記藥名快,識藥材準,手腳還挺靈活,算個機敏的人,因此也樂意教她更多。

日子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着,喬枳有時想,也好,她情願一個人過下去,不再管那些紛紛擾擾。這個想法一直持續到有天傍晚她回家。

當時太陽已經掛在低空中了,橘紅色的晚霞不規則地散佈在太陽周遭,倒像是它隨性染成的布匹。

喬枳這天爲了照看病人,收工比平常晚了些,不過她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往回走,卻在離家尚且還有一段距離時,驀地止了步。

因爲,她好像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熟悉的人。

那個人側着身站在她家門口,身子有些佝僂,頭也微微低着,只一身青衣如舊。

喬枳立在原地,沉思了好久,還是沒敢走上前,她想,要不今晚暫時找個客棧住吧,結果剛要轉身,那個人似是有所感應,突然擡頭向她看來。

喬枳有些尷尬,暗恨自己的優柔寡斷,她遲疑了一瞬,便神態自若地走過去打招呼:“好久不見。”

對方只是盯着她,沒有說話。

喬枳在看清他臉的時候,有些詫異,不過她很快收拾好自己的情緒,客氣地笑了笑:“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真巧。”

對方還是保持沉默,只一雙眼睛沉沉地看着她,目光深重得幾乎令她不敢直視。

喬枳的確不敢直視他,她微斜了頭,只注視着對方的肩膀道:“你家離這兒挺遠的啊,出來玩嗎?”

她沒聽到對方的回答,只覺得頭頂上的壓迫感越來越重,於是繼續寒暄着:“如果這樣的話,我可以盡地主之誼好好款待你,畢竟你也收留了我很久……”

“霍書顏。”孟珩溪叫她,嗓音嘶啞。

“啊,要是你喜歡吃的話,我推薦你去那家吳記酒樓,裡面的花椒醉雞確實不錯……”

“霍書顏。”孟珩溪又叫了她一聲,語氣平靜得沒有任何變化。

“可是如果你想去什麼有趣的地方,這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不過我可以……”

“霍書顏。”孟珩溪叫了她第三遍,同時攥住她的右手腕。

喬枳霎時渾身一抖,神情中盡是驚嚇,隨即又掩飾地笑笑,手上想要掙脫他,奈何對方的力道實在太大,好像要將她捏碎似的。

喬枳很快就笑不出了,她小聲說:“可不可以先放手?”真的好痛啊。

孟珩溪俯下身湊近她,呼吸變得急促又慌亂。

喬枳心更慌,她低聲喊道:“孟珩溪……”

“你當我是傻瓜嗎?”誰知對方卻突然說了這麼一句話。

喬枳一下子擡起頭來,卻無言以對。

“你當我是傻瓜,對嗎?”對方依舊看着她,彷彿從一開始視線就沒移開過。

喬枳僵硬地扯出一個微笑來:“怎麼會……”

“……你當我是傻瓜……是不是……”

他的話音很輕,輕得就像一片羽毛,但他驟然落下的淚珠卻重重地砸在她的手上,還有她的心上。

“孟珩溪……”

喬枳頓時慌作一團,她從沒見過男子哭,也不擅長說好話,她想伸手爲他抹去眼淚,卻實在提不起勇氣,她想進屋去給他拿帕子,一隻手又被對方狠狠攥着,怎麼扯也扯不掉。

“霍書顏……”對方淚眼朦朧,卻仍然一動不動地盯着她,“……你剛纔看見我,是想默默走開對不對……要不是我擡頭,你根本不會過來……”

喬枳慣不會說謊,只好沉默着。

對方見她默認了,眼淚流得更兇:“你怎麼這麼狠……你就是仗着我愛你,欺負我對不對……”

這要喬枳怎麼承認,她爲難地轉過頭,卻不經意間發現身後路過的行人或好奇或驚訝地看着他們,儼然一幅看戲的表情。

她頭疼地轉回來,看這孟珩溪絲毫沒有收斂的模樣,只好建議道:“那個……要不我們進去說吧?”接着便不由分說地將人往裡面推。

孟珩溪哪會拒絕,自己本就是專門在這裡等她的,現在她主動讓他進門,豈有不入之理。

他死死拽着喬枳的手腕,生怕她丟下自己。

喬枳將他帶入屋中,沒好氣地甩開對方。孟珩溪倒也不像先前那樣死命纏着,雖不情願,但也乖乖放開了對方的手腕。

半晌,孟珩溪稍微平復了下心情,纔開口道:“若不是那些人看着,你也根本不打算讓我進來,對不對。”聽起來是在問,實際上卻是在闡述事實。

喬枳自覺理虧,心裡因爲對方弄疼自己手的那點怒氣也就煙消雲散了,囁嚅着說:“沒有……是你多想了……”眼睛卻是不自覺地望向地面。

孟珩溪一眼就看出來她心虛,心裡又委屈又難受。

雖然他不敢說人人都喜歡他,但從小到大他還真沒見過幾個討厭他的人,如今她避自己如蛇蠍,難道他真的如此入不了她的眼麼?

這般想着,他不由自主地問了出來。

喬枳連忙擺擺手:“你真的想多了,我沒有討厭你。”

“那你爲何不辭而別?”孟珩溪目不轉睛地盯着她,指尖深深地插進自己的掌心。

那晚他回到房間後,坐在牀上發呆。

他終於明白爲什麼她從來不對他笑了,爲什麼她總是對自己冷言冷語,爲什麼自己百般討好她都還是不屑,可是如果沒有這一出,他永遠都不會懂得她心裡所想。

現在好了,他總算知道她的秘密了,而她也終於可以放下這一切了。以後他會好好照顧她,待她比現在更好,把她捧在手心裡疼愛。他相信假以時日,她會慢慢卸下心房接納自己。

一想到以後他們能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就激動得不行,他窩在被子裡傻笑了半天,然後安心地睡着了,因爲明早醒來就會有一個光明的未來在迎接自己。

他起牀後先在院子裡看了看,然後走到她的房間門口敲了敲門,可是敲了好久都沒人來開,他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推開門走進去。

房間裡一切如常,他給她買的衣服和首飾一樣都沒少,牀頭放着的是前幾日他給她編的花環。

不止沒少東西,桌子上還多了一樣——

一封信。

他安慰自己,說不定大清早她出去玩了呢,可他知道,她從來沒有這樣的習慣,否則,爲什麼連他的手都在發顫。

好不容易將摺疊的信紙展開,上面書寫的內容卻叫他肝腸寸斷:無顏以對,望君珍重。

竟吝嗇得連一個名字都不願署上。

他以爲一覺醒來會是一個嶄新的開始,可是對方卻不這麼想,她走了……

他心痛難耐,痛得整個人都站不穩,最後只好蹲下身去,汗水化作了淚水,大顆大顆砸在不知何時飄落在地上的紙張上,墨跡漸漸暈染開來。

他漫無目的地在外面找了她三個日夜後,理智才終於回籠,或許這樣一輩子也見不到她,於是他又匆匆忙忙地趕回京城。

既然能查到他,僅憑她自己還是太吃力,那必定會有幫手,而且應該就住在京城裡。

他連夜寫了幾十張尋人啓事,用的是她後來的化名,一一貼在比較顯眼的地方。事情果然不出他所料,不到半個月,便有人來找他了。

來人是個女子,神情中盡是防備,不過她顯然認識自己,因爲對方知道他的姓氏和身份。

他有理由猜測,這個女子也知曉喬喬的計劃,並且她就注意到了他貼出來的告示,只是一直在猶疑着到底來不來見他。

他求了她好久,拼命告訴她他完全沒有要尋仇的意圖,只是因爲愛着喬枳纔想要找到她,幾乎用了兩個月的時間,對方見他是在沒有惡意,確實不像是要去報復的樣子,才鬆口答應了他的請求。

南方。

真的好遠,他想。

是故意的嗎,是故意要離他這麼遠的嗎?

明明知道他住在北方,她卻偏偏在南方定居,這一南一北的差距,若是他沒有找到她的朋友,那他花上大半輩子都不一定能尋到她。

他策馬日夜兼程,來到她隱居的小鎮上,連氣都來不及喘上一口,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她家,因爲心裡有個聲音在瘋狂叫囂着,要見她,一定要見到她。

可是,當他找到了她家後,她卻不在。

他突然有些害怕,怕自己又找錯了地方,怕自己等得再久也等不到她,然而他不敢走,因爲他更怕自己這一走,就錯過了和她相遇的機會。

他只好守在她家門口,期盼着她會回來。

皇天不負有心人,兩個時辰後,她終究是出現了。而這一次,他再也不會放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