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9章 往昔(下)
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他明明知道的。
事到如今,艾倫已經想不起那時候他到底是爲什麼會同意讓斯科特收養那樣一個危險的異類……一時的憐憫,虛僞的仁慈,抑或只是不願讓斯科特和尼亞失望——他們真心喜歡那個哭得驚天動地的嬰兒,即使明知他並不是人類。
那或許只是出於憐惜弱小的本能,卻因爲單純而更顯得可貴。
他看得出,他願意保護那份單純,他也已經習慣了在他們面前保持一個過於完美的領導者的形象。
然而那之後的許多年裡,他無時無刻不在恐懼與不安中煎熬。在凱勒布瑞恩告訴他那個可怕的“預言”之前,他就已經不止一次地想要偷偷帶走伊斯。
第一次敗於那雙與斯科特過於相似的淺藍色眼睛。那時伊斯還不會說話,當艾倫站在搖籃邊長久地凝望着他的時,他就只是安靜地回望,藍色雙眼像所有人類的嬰兒一樣純淨無辜——像他不到兩歲的女兒一樣純淨無辜。
他落荒而逃。
第二次是因爲麗達。那個幾乎算是一手養大了伊斯的女僕在他抱起伊斯的時候意外闖了進來,大概是某種母親一般的直覺讓她微笑着隨口找個理由就堅決地從他手裡抱走了伊斯,一連幾天都沒再讓他碰一下。
她謙卑的笑容裡始終帶着刀一般鋒銳的警惕,讓他幾乎不敢直視。
後來他知道,除了當天目睹了一切的冒險者們之外,麗達或許是最早發現伊斯並不是“正常的人類”的……卻依然無所畏懼地保護着他。
伊斯五歲那年,凱勒布瑞恩給了艾倫一個無法拒絕的理由……而斯科特給了他一個意料之外的機會,讓他能夠光明正大地帶走伊斯。
可斯科特過於激烈的反應讓他意識到,已經太晚了。
年輕的聖騎士已經徹底把伊斯當成了自己的親人,一個讓那破敗冰冷的城堡可以稱之爲家的牽絆。
“希望他所記得的一切能讓一顆龍的心也變得柔軟。”
那時他只能這樣告訴凱勒布瑞恩,卻也明白這是一個過於美好的期待……他並沒有真的指望過能夠實現。
真正變得柔軟的是他的心。在日復一日地看着那個小男孩兒安靜地坐在窗邊等待着可能再也不會歸來的斯科特的時候,在娜里亞隨手把麪粉糊在他臉上,而他只是向她略帶羞澀地微笑的時候,在他第一次叫他“父親”的時候。
人類的心如此軟弱而易變……可一條龍呢?
他終究不是龍,他從來不敢確定。
懷着無盡的憂懼,此刻他看着筆直地站在他面前,緊閉雙脣的年輕人,心中卻仍充滿難以形容的驕傲和無法放棄的期待。
伊斯的臉上沒有憤怒與怨恨……這已經比他預料的要好得多。
但他能看到沮喪與失落沉重地壓在他的肩上——無論他做了什麼,他似乎永遠是不被信任的。
“……凱勒布瑞恩告訴我,你終有一日會毀滅一切。”老人垂下雙眼,硬起心腸,“你是最後的巨龍……你爲此而生。”
如果那真是預言,他還可以自欺欺人地置之不理——艾倫·卡沃從來不是認命的人。
可那不是。
“你知道凱勒布瑞恩能做到什麼……他身不由己地輾轉於許多不同的時間,他一次又一次試着改變……到最後,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改變了什麼。”
他們甚至無法改變莉迪亞的未來。
“所以,”伊斯異常平靜地開口,“現在,你要殺了我嗎?”
他的聲音很輕,輕到聽不出任何情緒,卻像一柄利刃般直刺艾倫的心臟。
老人不由自主地縮了一下。一瞬間他清楚地意識到,如果他真的想要這麼做,伊斯甚至無意反抗。
至於能不能成功,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一條龍會有強烈的自我保護的本能,那種本能會輕易打碎一個被十幾年的記憶編織而成的靈魂,。
他已經經歷過一次。他一點也不想再試一次。
“不。”他說,竭力不去想這一句話裡有多少真心,多少算計:“我或許永遠也無法完全相信你,我的孩子……可我愛你。”
伊斯眨了眨眼,強撐起來的冷靜頃刻間碎成喜出望外的茫然。
“我告訴你這些,是因爲我不相信一切都已經註定——即便那是凱勒布瑞恩親眼看到過未來,也仍有無數未來,是他不曾看到的。”艾倫說,他希望自己聽起來足夠堅定,“他說有有些東西深刻在你的靈魂之中無法改變,但他無法確定那到底是什麼……能夠確定的只有你自己。”
伊斯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什麼。
“你總說自己是條龍,伊斯。”艾倫輕聲說,“可無論怎麼看你都更像個人類……我不知道一條幼龍到底該是怎樣,可你繼承了千萬年來祖先的記憶,你本不該如此……單純。”
伊斯難看地扯了扯嘴角:“你想說幼稚。”
“……是的。”艾倫承認,“你比你剛剛變成龍,在艾斯特洛的峰頂威脅着要殺了我的時候還要幼稚——娜里亞大概更喜歡你這樣,但這絕對不是真正的你。”
伊斯沉默地垂下頭。
“如果有什麼在你不肯回望的黑暗裡,在被你拒絕的靈魂之中,你必須得看清它,孩子。”艾倫疲憊地嘆氣,“否認當它突然露出爪牙,你將無力抵抗。”
“……你說了跟肖恩差不多一樣的話。”伊斯苦笑。
艾倫警覺地皺眉:“什麼時候?他想幹什麼。”
伊斯搖搖頭,沒有回答。
“如果那纔是真正的我呢?”他只是問他,“如果那個你們不可能接受的,纔是真正的我呢?”
“我相信站在我面前的也是你。”艾倫回答,“一個想要保護所愛之人的靈魂,一個理所當然地憎恨着神造之物的巨龍,那都是你……最終你會變成怎樣,只有你自己才能決定——但答案不可能從逃避中找到。”
他花了許多年的時間才能看清這一點,他曾經把隱瞞當成保護和必要的手段……但同時看着與他犯着同樣錯誤的斯科特,和毫無保留地向朋友袒露一切的埃德和娜里亞,他清楚地看到不同的道路和不同的可能。
即使結局仍無法改變……至少他不會窒息於悔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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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