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6章 埃德·辛格爾的地獄之旅(中)
埃德記不清自己已經在這片光禿禿的丘陵地帶走了多久,中間大地還曾經變成了一片汪洋。他震驚了一小會兒就鑽出了水面,淡定地在水裡遊啊遊,畢竟游泳他還是很行的,而泡在水裡,怎麼也比被烤成魚乾要舒服一點。
所以尼亞果然是騙人,他分明能夠看到,甚至感覺到地獄的各種變化……但他確實沒有聞到那濃郁的惡臭。
也許是因爲這裡沒有多少小惡魔?
可惜水很快又變回了起起伏伏還軟乎乎的地面,而他被水泡過的皮膚沒一會兒就開始變得奇癢無比。一開始他還想節省下力氣,直到有小小的蟲或者其他什麼東西,從他大到恐怖的毛孔裡鑽了出來。
發現身上長蟲的那一刻他嚇得頭皮一炸,腦子裡一片空白,幾乎是靠着本能瞬間施法把自己弄得乾乾淨淨,再也顧不得“節省力氣”或“暴露身份”之類的。
然後,站在一片曠野之中,他沒出息地哭了一陣兒。看着自己長蟲什麼的,簡直比死還可怕啊!
反正也沒人聽見——他抽抽噎噎地安慰自己。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披回那層死靈法師的皮,又格外小心地給自己換了個面孔。
前者其實挺容易,激活一個符文就能做到……他再也不會蠢到把符文直接畫在自己的皮膚上。
這一路之上唯一的安慰是那塊小小的石頭。無論環境如何變化,它始終透着微微的寒意,像冬日的新雪,冰冷又溫柔,雖然並不能給他什麼實際的幫助,但能讓他覺得自己並非獨自一人。
他的朋友們會想方設法地把他弄出去,這一點他深信不疑,但他也不至於沒用到等着他們來救。
而且,既然都掉下來了,他好歹得有點收穫吧?
終於走到丘陵邊緣時他發現這裡的地勢居然還挺高。腳下一片斷崖,從綿軟的小山丘,突然就變成了氣勢雄渾的高山。
遠遠看過去,山腳下綿延的土地居然透着隱隱的綠色,彷彿有植物生長,交錯相連的河水在依然明亮,彷彿永不會有黑夜的天幕之下閃閃發光,像是用蘸着金粉的筆,一點點細細描出,而金色的河網間,躺着一顆巨大的,灰色的“珍珠”。
城市——地獄裡的城市。
埃德想起安克蘭讓他“看到”的那個地獄,想起灰色珍珠裡一如人類城市般的繁華熱鬧,心中一動。
那裡必然有更大的危險,卻也有更多的機會。
他探了探頭,想着該如何更省力地下去,耳邊卻突然有凌厲的風聲。
他僵了一下,沒能躲開,也沒有反擊。
深紫長鞭卷在他脖子上,輕易把他拖翻在地,被倒刺掀起的皮肉鮮血淋漓,卻連叫也叫不出來。
那力量用得很巧,恰好在他覺得窒息,卻又還死不了的邊緣。
他伸手去扯長鞭,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眼中倒映出緩緩走近的惡魔的影子。那惡魔腰側伸出許多深紫的長鞭,舞來舞去,活像海里的章魚。
一條生出了人類的頭和四肢的,紫色的章魚。
“又一個。”他聽見它得意又好奇地嘟噥着,“還挺新鮮。”
然後他就暈了過去。
——一個沒有多少防禦能力的死靈法師,在踢到他頭上的那一腳之下,無論如何也是該暈的。
一路上他都在思考着那句“又一個”。雖然是惡魔語,但他確定他並沒有聽錯,所以……掉進地獄的活人,其實也不是那麼少?或者,還有其他種族,甚至其他世界的生靈掉進來?
他必須讓自己進行些嚴肅又認真的思考,否則他擔心自己會忍不住跳車逃走。
他被倒吊着裝進了一個囚車裡。拉車的也不知是什麼動物,像只六條腿的大狗,跑得飛快。車顛得厲害,他就一直晃來晃去,晃來晃去,想吐又吐不出來,只覺得自己像一隻被掛在鐵鉤上的羊,跟其他三隻長得怪模怪樣的羊一起,馬上就要被拖去剝了皮,放上案板切了塊兒,被各種各樣的惡魔們挑肥揀瘦。
就這樣,他還得努力抓緊自己跳得又重又急,快要從喉嚨裡掉出去的心臟,繼續裝暈。
這實在超過了他的僞裝能力。他開始考慮自己是不是也犧牲得太多了一點……或者說,他害怕了。
他其實一直都在害怕,然後又拼命鼓起勇氣。
那城市看着不遠,卻很久都沒能到達,當感覺他們開始不停往下,周圍的光線也暗了下來,埃德忍不住小心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細縫。
他們好像真的鑽進了地底,長長的斜坡一圈圈往下,通道里沒有光,唯有每一個轉彎處支着根顏色怪異的火把,藍白色的火焰在一片黑暗之中飄得極高,鬼影般舞動,囚車的影子印在牆上,彷彿也在隨之詭異地飄舞。
所以,他們這是要在拖進市場之前,先扔進倉庫剖洗乾淨?
埃德亂七八糟地想着,又打個哆嗦,把自己從錯誤的思考方向上拖回來。
他原本以爲能被運進那顆灰色的“珍珠”裡。如果不能……他可不想在這種地方被絞成肉餡兒之類。
囚車停了下來,但並未打開,只是被那惡魔踢了一腳,往地上一歪,原本直直吊着的幾隻“羊”,變成了半吊——腳還拴在側邊的骨欄上,身體則半躺在地上。運氣好的腳吊得低一點,基本算平躺,運氣不好的依然吊得老高,只有肩膀和頭能着地。
這裡空間廣闊,也亮了很多,四周都點着火把,如果有誰想要掙開繩子逃走,或者哪怕只是動一動,都立刻就會被發現。
真聰明啊……
運氣還算不錯的埃德木然地想着,微微飄開的視線對上了他左邊的“同伴”。
這一車裡四個,大概並不是只有他在裝暈。
那“同伴”細看又很有些像人——像個過胖的中年男人,毛髮稀疏,臉上的皺紋都被脂肪……或者因爲浮腫而撐開,緊繃的皮膚幾乎有點發亮,只是臉上生着許多軟軟的肉刺,額頭和下巴上尤其多,且長,觸手般微微蠕動。
他的身體也胖得像個快要炸開的球,露出或長或短的肉刺,有些已經發黑的,看起來硬許多,連着皮膚都變得黝黑粗糙,甲殼般堅硬。
埃德的視線落在他身上破破爛爛的布片上,心微微一沉。
這個布料和花紋實在有點眼熟。而且惡魔……好像都不會穿什麼衣服。
他再次看向對方的眼睛。那渾濁的雙眼原本空洞茫然,現在卻漸漸透出一種強烈的渴望,甚至翻滾着,試圖向他靠近。
“香……”他含混破碎的聲音幾乎難以分辯,“你……真香啊……”
——那是通用語。
埃德先意識到這個,然後又腦子一懵:什麼香?誰香?
囚車被打開,一根長鞭利刃般切斷了繩索,把他拖了出去。
那惡魔湊近他嗅了嗅,有點驚訝:“是挺香的。”
它用的是惡魔語,彷彿是自言自語,可它無疑能聽懂通用語。
埃德這會兒已經沒法兒繼續裝暈,磕磕巴巴,嚇傻了一樣接了一句:“大概是因爲,我……還、還很新鮮?”
下水道里那些死靈法師,是能聽懂惡魔語的。
被勒過的喉嚨,說話時刀割一樣痛。埃德欲哭無淚地僵着一張驚慌失措的臉——當個好演員真不容易啊。
那惡魔愣了一愣,笑了起來。那張帶着斑點的紫色大臉有着厚厚的嘴脣,笑起來其實有點滑稽。
“你,挺有趣的。”它說,“如果你到了城裡還能這麼新鮮,也許能賣個好價錢。”
——能進城!
埃德在心底歡呼了一下,繼續哆哆嗦嗦:“我……我會努力的!”
.
他們在地底待了好一陣兒,聽見彷彿有轟隆隆的雷聲從頭頂滾過,讓埃德懷疑地面上是否又有什麼變化,讓他們不得不躲在這裡。
而且,這些變化,對惡魔們來說,是有預兆……或是有規律的。
雷聲消失之後,被挑選出來的“貨物”們被裝上了另一輛車,總算不是被吊在車裡,而是能坐在裡面,甚至也沒有了束縛。
埃德開始覺得自己之前想得太多,這個章魚惡魔根本不在乎他們是不是想逃走……他大概覺得他們根本沒法兒逃走。
被挑選的“同伴”們看起來更像人了一點,或者原本就是人,只是一個個目光呆滯,神志不清。埃德擔心又有誰會湊過來說他“很香”,但他對他們的吸引力似乎並沒有那麼大。
其中有一個一路不停地自言自語,但說得又快又含糊,埃德努力聽了半天,才隱約聽出,他似乎是在重複自己的名字,家在哪裡……
他想記住自己是誰。
可他們的身體都已經有不同的變化,像是正漸漸變成屬於這個世界的生物。埃德抓緊了自己的破斗篷,又開始覺得渾身發癢。
如果他沒辦法弄掉那些蟲,他現在的樣子恐怕比他們還要可怕。
所以,活着掉進地獄,就會被地獄所同化,甚至連靈魂也漸漸扭曲嗎?
爲什麼會有這麼多人掉進地獄?那個自言自語的年輕人,分明只是個普通的農夫。
是因爲那些裂縫嗎?
然後他想起尼亞。他是爲了保留自己的意識才被改造成那樣,還是因爲被改造成那樣,才保留了意識呢?
埃德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縮成一團——這地方,他不能久待。
.
天一直就沒有黑過,只是會變幻出不同的顏色。地面上的確有層細細的、絨毛般的綠草,那大概是埃德在這個世界裡看到的、最正常的東西。
他把頭抵在欄杆上,近乎貪婪地將那蓬勃的綠意攝入眼中,驚訝地看着它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拔高,開出細碎黯淡的白花,結果,爆出黑霧般的種子,又迅速枯萎,而那些落進泥土的種子又片刻不停地開始發芽生長……
另一個世界裡,要花上一季甚至一年的時間才完成的循環,這些最高也不過他手掌那麼長的小草,一天之間要經歷多少次?
不過,這裡大概根本沒有“一天”這個概念。
地上也沒有什麼路可言,好在還算平坦。埃德發現那惡魔總是儘量遠離河邊,即使沿河走分明更快,它也寧可繞遠。他原本有些疑惑,但河流自己給了他答案。
他看見一羣小惡魔如草原上飛奔的獸羣般席捲而來,在掠過河邊時有一部分衝到了沙灘上。幾乎是一眨眼,那看似平常、緩緩流淌的河水,忽地捲上沙灘,像一條巨大的舌頭舔過,瞬間將那羣小惡魔舔走了一半,又慢條斯理地退回去,繼續緩緩流淌,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
所以……那到底是不是河?
埃德呆呆地想着,想知道答案……又不太想知道。
當囚車停在那顆巨大的“珍珠”外,不只是埃德,那些似乎已經沒有多少神智的人都顯而易見地緊張起來。
某種沉重的力量壓得埃德喘不過氣,尤其是穿過那片微微發光的、半透明的灰色屏障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像是硬生生被拉進了石頭裡,整個人被壓成薄薄的一片。即使穿過了屏障,空氣也過於濃稠,他還是覺得像沉進了水中一樣無法呼吸。
耳邊尖銳的鳴叫聲彷彿聲嘶力竭的警告,越來越高,越來越響,像根拉得快要斷掉的弦,而周圍的一切如在水中化開般飄忽不定。他竭力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藏在胸前的那顆碎石抵在胸口,那微弱卻始終如一的涼意讓他勉強保持着清醒。直到瀕臨崩潰的某一刻,他緊繃的身體驟然一鬆。 ▪тт κan ▪c o
水漫了進來。那是純淨而強大的力量……是他可以使用的力量,一如另一個世界的水,如尼娥手中的霧靄與江海,溫柔又強悍地包圍了他,一點點滲入開始乾涸的大地,在其中留下不一樣的痕跡。
後腦輕微的刺痛讓埃德一驚。那點異樣若有若無,卻讓他下意識地感覺到恐懼與不安。他瞬間封閉了自己,將那力量拒之於外……但不得不說,他現在覺得輕鬆了許多。
他不動聲色地看向其他人。他們似乎並沒有像他這樣強烈的反應,只是本能地緊張着,而走在囚車邊的惡魔,正一臉陶醉地用力呼吸。
“歡迎來到般多亞,”察覺到他的視線時那惡魔向它裂開嘴,“地獄中的極樂之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