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飛奔而來

許青空穩穩地開着車,從郊區到了市區。

哪怕此刻心跳已經一百八十碼加速起跑了,他面上仍舊沒有更多的表情。轎車停在一間奶茶店門外,許青空下車給女友買了水,悉心地插上了奶茶吸管。

看她因爲吃到甜食而露出幸福的表情,許青空才故作漫不經心地問她:“你怎麼認識蘇美雲?我記得,她是你爸的同學。”“也是你的同學。”

“對。”

夏驚蟬低頭嚼着奶茶吸管,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爲…”夢裡認識了她,不僅認識,還成了特別好的閨蜜。但這話說出來,就像她在夢裡告訴所有人:她來自二十年之後…一樣的天方夜譚。

她怕許青空不會相信。

就連她自己,都不信那個夢是真的。

“以前你爸給你看過她的照片嗎?”許青空小心翼翼地試探,他的嗓音都快禁不住顫抖了,只是小姑娘全然沒有發覺。

“不是,關於蘇美雲的事,我甚至不是聽爸爸說的,是聽肖屹叔叔說的。”夏驚蟬抿了一口淡甜的奶茶,“爸爸對她避而不談,更不會有她的照片。”“那怎麼會一眼就認出她。”許青空的心跳越來越快,鼓動着耳膜。

“我說了你也不會相信的。”

“不試試,怎麼知道。”

夏驚蟬做了好久的心理準備,纔將那個夢的事情告訴了許青空。

她真的好怕許青空覺得她腦子不正常,所以一而再地強調那只是個夢,雖然發生的一切甚至包括細節都是如此真實。但…夢終究只是夢。

“那場籃球賽之後,我還沒來得及對他們說一句恭喜,就…醒過來了…”她低着頭,有些遺憾,也有點感傷。

“你覺得,那只是夢嗎?”

許青空竭力抑制着顫抖的嗓音,如果夏驚蟬擡頭看看他,會看到他眼角的緋紅。

“當然是夢啊,不然還是能是什麼。”

是啊,做夢的人一旦甦醒,無論經歷了什麼光怪陸離的情節,都不會認爲那些真實發生過。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夢裡的一切真實發生過。”許青空緊扣着她的眸子,試探着問,“你想要回到那個夢裡嗎?留在那個世界生活。”夏驚蟬不假思索道:“當然啊!那個世界的老爸,不僅沒有死,而且實現了夢想,成爲了冠軍隊的隊長。那個世界裡,大家都在,我們也沒有年齡差,可以白頭偕老哎。”

夏驚蟬只當那是一個美好的假設,繼續說道,“哦不,還是有年齡差的,我比你還大了兩歲呢,你這個剛成年的臭小子。”

說罷,她摸了摸他的頭,“你看,我都沒嫌棄你小,你現在反而嫌棄我小,不肯跟我…”

許青空不再猶豫,側身過去,吻了吻她的脣。

夏驚蟬以爲他只是想和她親近,於是摟住了他的頸子,和他纏綿地擁吻着。

安靜的車廂裡,兩人的衣料摩擦發出窸窣的聲響。

他吻得越來越深,一開始她稍稍側着身,被他捧過來,仰着後腦勺,他吻得很細膩,脣,臉頰,還有鼻尖…深情地愛撫着她的所有,眼底是壓不住的渴望。

小姑娘急促地呼吸着。

她以爲這晚她會徹底擁有面前這個男人,因爲他的情緒很充沛,看她的眼神…那股涌動的愛意壓都壓不住。那天晚上,許青空給了她很多次,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溫柔的,暴烈的…可他還是沒有真正佔有她。夏驚蟬無數次問他爲什麼,許青空一言不發,眼底壓着難以言喻的悲傷。不是嫌她小,他只是在害怕…怕太過於貪戀這一切,他會真的死死攥着她。怕放不開手。

……

那幾天,夏驚蟬明顯察覺許青空對她的依賴,黏人程度增加了好幾顆星,甚至連上班都不去了,整天守着她。她去上班,他就開車等在電視臺樓下,直到她下班,接回家和她親親抱抱,兩人窩在沙發裡一起看肥皂劇。甚至他還提議讓她請假,兩人去一次海邊。

夢裡那次三亞之行,是他們僅有不多的旅行回憶,因爲颱風天的緣故,籃球隊在酒店裡待了將近一週。他倆正值熱戀期,又初嘗人事,就像兩節用廢的電池,昏天黑地、沒日沒夜地做。

最後一天終於放晴了,他們居然還吵架鬧分手。

多麼遺憾啊。

如果再有機會,他真想再和她一起去海邊,一起潛水,一起衝浪,一起釣魚,一起看海上明月,日落滿霞,在星光灑在海灘上的時候和她擁吻…夏驚蟬不知道男人心底的遺憾,她升任了第一女主播,電視臺一天都缺不了她。答應許青空過段時間休年假,在和他一起去旅行。許青空日復一日地希望着…希望這樣的生活能永遠沒有盡頭地走下去。

夏驚蟬並未察覺男人眼底日復一日逐漸加重的悲傷,他一貫善於隱藏,性格又冷沉沉的。

週末,許青空讓她再陪他去打一次籃球,夏驚蟬欣然同意。他們去了許青空公司的籃球館,偌大的場館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兩人battle,夏驚蟬不許他讓她,叫他拿出實力來跟她打。“全力以赴就是對對手最大的尊重!”

許青空真是打得好費勁,要讓,又要裝作沒有讓的樣子,把夏驚蟬逗得咯咯直笑。兩人玩了四十多分鐘,她累得坐在了籃筐下,胸脯輕微地起伏,喘息着。許青空半蹲下來,摸出書包裡的保溫杯,擰開瓶蓋遞給她。

夏驚蟬喝了一口溫水,又見他從書包裡抽出那個淡黃小碎花筆記本,微微訝異:“在你這裡?”之前車禍發生後,這個有他簽名的筆記本就遺失了。

等夏驚蟬辦完爸的喪禮,轉頭尋找它時,發現怎麼找都找不見了,沒想到居然在許青空這裡。許青空攤開了筆記本,潔白的紙面沒有半點血跡,“少年無懼歲月長”那一行字,像他重新書寫過。她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隨即,許青空從容優雅地又從書包裡摸出一枚略顯陳舊的絲絨黑錦盒。

盒子裡,裝着一枚璀璨而碩大的戒指。

似乎,盒子有點舊了。

小姑娘呼吸慢了半拍。

那是一顆弧形扭壁的鑽戒,中間是多棱形鑽戒,如同維納斯玫瑰,帶來一場爛漫的邂逅。還不等她這一陣頭腦放空的震驚過去,許青空又從包裡摸出一枚薄如蟬翼的小刀片,擱在筆記本書頁邊。

“……”

什、什麼意思?

“不答應,就…要殺了我嗎?”夏驚蟬都懵了。許青空單膝跪在她面前,輕笑了一下:“倒也不會。”“那是要自殺嗎!”

“你要不要想想別的可能性。”

“所以你拿刀子是幹什麼啊!”

許青空單膝跪在女孩面前,沉默片刻,告訴她:“我一直不知道該怎麼選,每晚輾轉反側、翻來覆去地想,還是想不出最完美的答案。”夏驚蟬知道許青空一直有心事,可是他不說,她也很懂事沒有問。

問了,也不會說。

這傢伙心思埋得太深了,說到底,他不是年少時那個性格明朗的許青空,他心裡裝了太多東西。

夏驚蟬一直覺得和他距離。

而這種距離,是兩人無論如何都無法跨越的鴻溝。

“許青空,你到底在想什麼答案,你說出來,我們一起解決啊。”

他看着她,眼底泛起了溼潤:“你走以後,我每天都在想你,那種地獄的生活…把我折磨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不是那個時候的許青空了,夏驚

蟬,我的身體和我的心…都不再是那時候了。”

他的嗓音幾近顫抖…

夏驚蟬的心臟突突的,恍然明白過來他在說什麼。

“你是他…?”她驀地抓住他的手腕,不確定地問,“你是我夢裡的那個人?”少年擡起緋紅的眸子:“小九,我是啊。”

夏驚蟬如同被雷電擊中,胸口起伏着,輕撫着他的臉龐,眼淚滾落:“你是他…你怎麼會是他?”

“我花了半輩子的時間,找你,我放棄了籃球,轉而研究平行宇宙、量子力學,做着所有人都覺得是天方夜譚的事情,他們把我當成瘋子,說我在尋找一個根本不復存在的影子…”

夏驚蟬大口嗆哭了出來,眼淚根本止不住:“不是夢,是真的…你是真的,那一切都是真的…”

“是真的,我們經歷的一切。”

許青空牽起她的右手,緊緊握着,“不要哭,小九,我現在要給你一個選擇,如果你選戒指,我們就結婚。即便不能白頭偕老,也可以珍惜擁有彼此的短暫時光。”

“那另一個選擇…”

他的視線悲傷地移到了那枚鋒薄的刀片上,“用你的血滴在筆記本上,就可以再完成一次穿越,離開這個時空,去那個你一手創造出來的完美的宇宙,去找年輕時的許青空,去找你的父親,他們會愛你很久。”

他壓着沙啞的嗓音,陳述着這一切,幾乎不敢看她的眼睛,“小九,你選。”夏驚蟬看着筆記本,看着鑽戒和小刀,心如刀絞…

可以見到爸爸了,她好想他,真的好想他,也想念年輕時候的許青空。

那個和她敞開心扉、無話不談,也會在投進一顆三分球時下意識望向她、滿臉驕傲閃閃發光的少年。那個世界是真的,她一切的努力都沒有白費。那是更加美好的世界,宛如童話故事般幸福的結局。而這個世界…夢想的破碎,父親的死,所有的痛苦和折磨,鐵一般的真實…

要怎麼選。

“你爲什麼要告訴我一切,你不說,我就什麼都不知道!”

眼淚模糊了視線,如同大雨傾盆。

“你以爲我想嗎?我找了你那麼多年…”

許青空喉嚨裡像是哽了橄欖似的,悲傷無法吞嚥,“現在的我太糟糕了,我應該給你一個機會,擁有那個更好的許青空。”鮮衣怒馬少年時,爲夢想執着,與隊友並肩,那個被她徹底療愈的他…纔是最好的許青空。

男人伸手過去,溫柔得指腹替他擦拭着眼淚:“小九,不哭。”

“如果我回去,你會怎樣?”她忽然問。

“你回去之後,許青空就不會瘋,也不會發生後來的一切,也就…不會有我。”

他會徹底消失在每一個平行宇宙裡,也將這個時空的許青空,還給他自己。

失去夏驚蟬的許青空——

那個破碎的、絕望的瘋子,不會存在。

夏驚蟬不是優柔寡斷的女孩,恰恰相反,在應該做出決定的時候,她永遠知道正確的選擇是什麼。“不,許青空你錯了,現在的你,就是最好的。”她篤定地看着他——

“所以…我選戒指,我選你,就算不能白頭偕老,也要珍惜擁有彼此的短暫時光。”

一直停在眼眶的那滴倔強的眼淚,終於順着男人鋒利的臉龐流淌了下來。

爲這句話,許青空死而無憾。

“對不起,我後悔了。”

許青空忽然攥住她的手,卻沒有將戒指戴在她的手上,而是拿起了小刀,快速割傷了她的食指。鮮血滴在筆記本上,淋淋漓漓,染紅了那行字——

“我不能讓你選!”

忽然,周圍的一切開始變得模糊,包括他英俊痛苦的面龐,包括他深摯難捨的黑眸…

當夏驚蟬反應過來這一切時,已經遲了。

她奮力抽回手,站起來,渴望抓住些什麼!

“不,許青空!不!”

可她什麼也抓不住,她感受到時間在流逝,空間在崩跌……

“不!許青空!”

眼淚決堤…

他微笑地看着她,直到那笑容變得模糊:“多想…再和你一起去看看大海啊。”

最後的畫面,是男人淌着悲愴的眼淚,對她微笑的樣子。他扣開了打火機,燒掉了筆記本。

I don't want to say goodbye,all I want to do is live with you..腦海裡迴響着兩人曾經看過的那場電影,迴響着那首優美而悲傷的旋律。

大雨中,男人撐傘站在她面前,對她莞爾微笑,那個微笑彷彿跨越了無數宇宙時空,春夏秋冬。直到此刻,夏驚蟬才總算明白那時他望她,那個眼神深摯的含義,他在對她說——“好久不見,我好想你。”

耳畔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如雷般轟鳴,她的視線再一次變得清晰,她重新回到了高校籃球聯賽總決賽的現場。

94:92。

南渝大學校隊取得勝利,拿下了全國總冠軍。

夏驚蟬仍舊坐在她消失的觀衆位上,和遠處那個穿黑球衫的少年遙遙對視着…他轉過身,摸出了書包裡的那個黑色絲絨盒。盒子,嶄新如初。

許青空一如少年時,燦爛而熱烈,向她飛奔而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