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發後,容成聿一直沒有來過毓淑宮,衆人只當他是在避嫌,不願太早表現出對我的傾向,只有我清楚,他是不想見我。
他不能忍受我的變化,即便我所做的一切從另一個角度來講實際上幫了他的大忙,但對於一個皇帝來說,對於一個男人來說,他根本無法接受自己的女人做出這樣的事。
我觸碰了他作爲一個皇帝的驕傲,更傷到了他作爲男人的自尊心。
在我下定決心這麼做的時候,就已經料到會如此,但我大概已經不在意了。我和容成聿的關係,到了如今,就算再糟一點,又有什麼分別呢。
信任與不信任,愛與不愛,堅持與放棄,我和他的過往,複雜的讓我完全不想回頭再看。報復,現在是我僅剩的精神支持,一旦抽離了這些,我會完全的迷茫,甚至崩潰。
和我預料的一樣,在羣臣一浪高過一浪的呼聲中,容成聿順理成章地恢復了我的皇后之位:長安皇后歷經萬苦,備受欺凌仍保有溫婉持重的風度,應天命再次入主東宮,成爲民間美談一段。
換上熟悉的皇后服制,我掃了一眼桌上的鳳印。“擺駕天牢,本宮要去看望一下昔日的姐妹。”衆人喏喏稱是,鳳鸞轎輦,前呼後擁,我神色懨懨地坐在轎上小憩。
剛一到天牢外,主管天牢的一干牢頭守衛早已在門外跪迎,山呼皇后娘娘千歲。我被小遙扶着從轎輦上下來,淡淡道:“幾位大人請起,本宮今日閒來無事,想來瞧一瞧前皇后,不知幾位大人可否應允,行個方便?”
因爲“韓瑾毒死李勳”的事,天牢主管從內到外換了一遍,原來的牢頭和守衛因爲失職,皆是降級的降級,削官的削官,現在留下的,是一批新人,對我的聲音和身形毫無印象。
我自然明白容成聿此舉的意義,在外人看來,李勳被毒死,跟天牢官員的失職有極大的關係,罷免這些官員,正是爲了殺雞儆猴,完善天牢的守衛。
但事實上,容成聿這麼做,只是爲了調開那些和我有過正面接觸的牢頭和守衛。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即便我當時再小心,也難免日後生變,有哪個守衛認出我來,所以,爲了避免這樣的事發生,最好的辦法就是把那些人調得遠遠的。
他是在維護我,我知道。他清楚我做的一切,氣我所做的一切,卻仍是護着我,這些我都明白。
但我已經沒有力氣因此而感到高興或者歉疚了。我累了,在這樣複雜的感情面前,我累得只想逃避。現在的我,只想完成我所有的報復,僅此而已,其他的,我什麼也不想想,什麼也不想懂。
我想容成聿也明白我的想法。
牢頭謹小慎微地引着我下到二層,看得出,他雖然不敢直接違抗我,心裡卻還是很猶豫,畢竟前不久剛出過事,若是我再對韓瑾做點什麼,他的小命可就保不住了。
一直走到二層最深處的一間牢房外,我們剛一靠近,裡面的韓瑾聽到動靜,立刻從牀上下來,直直盯着牢門的方向。
牢頭猶豫地看了我一眼,沒有伸手去開牢門,似乎很想勸我。我笑道:“本宮就不進去了,這次來不過是想跟妹妹說幾句話,隔着門一樣可以說。”
牢頭一聽,頓時鬆了口氣,衝我行了個禮道:“那皇后娘娘您自便,小的先退下了。”我點點頭,目送着他離開,這期間,韓瑾一直兇惡地盯着我,眼中的恨像是能滴出來。
待牢頭走遠了,我回過頭來看向牢房裡的韓瑾,牽起一抹冷笑。“好久不見啊,妹妹。怎麼樣,這天牢的滋味,舒服麼?”
韓瑾死死盯着我,一字一頓地問:“你是怎麼做到的?”
我笑:“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那個你派來毒害我孩子的宮女,我想想……是叫阿秦對吧,你以爲給她錢她就能對你忠心耿耿了?別忘了,每個人都有顧忌。
她家中有年邁的父母,哥哥早亡,只有個不懂事的弟弟,還在念書。一家人,三條人命,你覺得她會不在乎?爲了救自己的家人,別說是讓她背叛你,就是讓她直接殺了你,只怕也不是難事。”
韓瑾眼中閃過一絲瞭然。我接着道:“至於那些藥……還得感謝王御醫的大力幫助,對於本宮被你暗算而失子,他嘴上不說,心裡卻很是愧疚,本宮向他求助,他自然一定是會幫本宮的。”
韓瑾一步一步走向我,咬牙切齒道:“尹月!你這個賤人!當時爲什麼沒有死!”
“死?妹妹你真是說笑了,妹妹你尚且活得好好的,本宮又怎麼會死呢?本宮非但不會死,還要讓你親眼看着本宮如何拿回本屬於本宮的一切!說起來……你一直當個寶貝似的捧着的鳳印,本宮根本一點兒也不在意,這身皇后服制,本宮同樣不放在眼裡。
本宮跟你不一樣,你永遠是目光短淺的鼠輩,追求的只是最膚淺最上不得檯面的虛榮,這些你拼了命追求的東西,在本宮眼裡根本就不值一提,本宮什麼時候想要,隨時唾手可得。
你,韓瑾,一直以來不過是拾人牙慧罷了,不管是本宮的後位,還是容成聿的愛,本宮不要,你纔有機會跪在地上撿。哦,本宮忘了,容成聿的愛,即便本宮不要,也輪不到你!讓本宮猜猜,這些日子以來,容成聿表面上給了你個皇后的虛位,實際上,根本就不理睬你,對不對?
那些容成聿留宿你宮中的消息,不過是假象吧。容成聿和我置氣,不跟我挑明,你便藉着這個機會大肆炫耀,唉,真是難爲你了,像個跳樑小醜似的,忙的這樣不亦樂乎。怎麼樣,累不累啊?”
韓瑾被我戳到了痛處,像受到攻擊的小獸一樣,猛地撲到牢門的柵欄邊,指甲在木柵欄上劃出深深的痕跡,若是沒有這道鎖,只怕她現在早就撲到我面前,掐斷我的脖子了。
“尹月!你這個賤人!我掐死你!”
我笑了,不但不退,反而向她走近幾步。韓瑾的手從柵欄裡伸出來,拼命想要抓到我,我卻堪堪停在她的極限之外,施施然看着她。
“怎麼?夠不到?真是可惜了。”我笑意更深了。
韓瑾還像個瘋子似的拼命向我伸着手,我卻懶得理她,輕笑一聲,諷刺道:“妹妹何必如此呢,不如省省力氣,等聽完本宮所有話之後,再掙扎也不遲,這樣一直張牙舞爪的,多累啊。聽話,歇歇吧。”
韓瑾的動作一僵,緩緩收回胳膊,但指甲卻深深陷入了木柵欄之中,指甲縫裡已隱隱滲出血來,過不了多久,那指甲怕也就要掉了。
這麼久了,我足以看清韓瑾的性子,她身爲韓家的女兒,一直以來卻不得不寄養在別人家,她表面的驕傲之下,掩藏的是不堪一擊的虛榮心,她最不能忍受的便是別人對她的輕視。
而極端,則是她瘋狂內心的又一體現。長久以來裝作溫文謙遜,忍氣吞聲,必定會帶來的,便是積壓在她心底裡的憤怒,這樣的憤怒一旦爆發,傷人,更傷己。
她不惜一切地奪我的後位,害死我的孩子,正是因爲她心裡的嫉妒和憤怒,而這些嫉妒和憤怒的反面,是她內心的失控。她無法控制恨意,同等的,也無法控制在內心深處對自己的鄙夷。
“妹妹,你到底更恨本宮,還是更恨你自己呢?”我笑着問。
韓瑾身形一頓,突然開始劇烈的顫抖,良久,猛地擡起頭來,像瘋了一般,尖叫道:“是你!都是你!憑什麼你生來就是尹相家的大小姐,風風光光,所有人都把你當寶貝!我卻要在一個窮山惡水的小村子裡隱姓埋名地長大!
憑什麼先帝一眼就看中你,要培養你做大炎下一個皇后,我卻只能是個陪襯,被扔給太后!爲什麼容成聿那樣風輕雲淡,什麼都不在意的人,會那麼愛你,那麼記掛你!我那麼愛他,他卻棄之如敝,看都不看我一眼!
這不公平!尹月!這不公平!”
韓瑾激動地把鐵鏈搖得嘩嘩直響,配上她淒厲的叫聲,整個走廊裡充斥着詭譎的氣息。
我冷笑。
韓瑾,你以爲我有多享受自己作爲尹相之女的身份?你根本沒有資格說羨慕,因爲你不懂我作爲尹相之女,都經歷了什麼!
你在平凡人家過正常日子的時候,我卻被尹茂修鎖在落春園裡,學習所有他認爲我應該掌握的一切。你享受親人關懷的時候,我卻只能冷眼看着尹茂修一個接一個地納妾娶小,還要笑着稱她們姨娘。而我自己的親孃,我甚至見都沒有見過。
你以爲被本家遺棄就是悲哀?你不知道,如果自出生起就是自己親生父親的棋子,會是怎樣的悲哀。你的養父或許無能,但他不會縱然自家的奴僕明裡暗裡欺負自己的女兒!你怎麼會知道,我是如何忍受着僕人欺壓長大的?
你總以爲自己是最不幸的那個,其實你只是無知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