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嚴復還運用這個理論,對中國流傳的幾種錯誤自然觀進行批判。例如朱熹主張萬物由理與氣結合而成,可是又認爲理在氣先,理是最高的本體。嚴復說:“朱子主理居氣先之說,然無氣又何從見理?”理是抽象的理,若理在氣先,理也就沒有具體的氣作爲依附,又從什麼地方發現和認識這抽象的理呢,所以他又說“若自本體而言,亦不能外天而言理”,這也就是說,朱熹這種唯心主義的理氣說是不能成立的。又如中國自古流行的另一種錯誤的自然觀是神秘主義的五行觀。嚴復批判說:“五行者,言理之大詬也,所據既非道之真,以言萬物之變,烏由誠乎。”這是認爲五行觀完全違背科學的道理,因爲這種理論所根據的五行,並不是通過觀察客觀的事實歸納貫通而來,而是由主觀的臆測所成。用五行的相生相剋解釋萬物的變化,也不符合實際情況,結果“開口便錯”,無一是處。他說中國人不懂科學,“五行實爲厲階”。
嚴復的唯物主義自然觀以當時自然科學的成就作爲基礎,不同於樸素的唯物主義,他對五行觀的批判就表現出這個特點。從這方面說,他的唯物主義自然觀與西方近代的機械唯物主義有比較接近之處。無限的自然界,在千變萬化的形態中發展,追問這些變化發展的原因,沒有人能夠答覆。因爲自然界所以如此,就是自然而然,由自然界本身的性質決定的,“鹹其自己而已,無所謂創造者也”。恩格斯說:“不可知論者的自然觀,完全是唯物主義的。整個自然界是受規律支配的,它絕對排除任何外來的干涉。”嚴復的自然觀主張“一氣之行,物自爲變”,正是一種排除任何外來干涉的唯物主義自然觀。
嚴復從自然界都是物質所構成的,受各種科學規律的支配,既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的理論出發,批判了真宰、上帝創造世界,支配和干涉世界的唯心主義宗教說教。他說:“日月之經天,江河之行地,寒暑之推遷,晝夜之相代,生此萬物以成毀生滅於此區區一丸之中,其來若無始,其去若無終,問彼真宰,何因若是,雖有大聖,不能答也。”
嚴復的自然觀雖然以當時西方自然科學的成就作爲基礎,但有時候,他對自然科學的瞭解也是粗淺和混亂的,例如他用所謂“質力雜糅”來說明人的生理和心理現象的例證,就是如此。有時候,他又將他的理論與中國古代思想相比附,劃不清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的界限,例如他認爲西方的“名數質力四者之學”與《易經》中的乾坤等卦象相類似,顯然是錯誤的附會。他還說:“老謂之道,周易謂之太極,佛謂之自在,西哲謂之第一因,佛又謂之不二法門,萬化所由起訖而學問之歸墟也。”嚴復在這裡又將中西方古代唯心主義的最高原理。來說明他所謂的宇宙的根源和一切理論的根據,也表明他在自然觀方面也不能劃清與唯心主義的界限,因而最終將他引向唯心主義的不可知論。
四、經驗主義的認識論和方法論
嚴復在提倡資產階級新文化的過程中,又着重介紹和宣傳了經驗主義的認識論和科學方法論。
他認爲,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取得富強的關鍵,是由於科學發達,而西方自然科學發達的原因,他們那一套經驗主義的科學方法論起了重要作用。他指出,西方兩百年來科學方面的突飛猛進,培根所提倡的歸納法“摧陷廓清之功爲首”。他概括了西方這種科學的方法論有幾點主要的精神。首先,他們研究問題時,明確以自然界爲研究對象,而不是以書本爲研究對象。他們強調,“第一要知讀無字之書”。培根認爲“凡其事其物爲兩間之所有者,其理即爲學者之所宜窮,所以無大小,無貴賤,無穢淨,知窮其理,皆資妙道”。他們並不認爲對某些事物的研究是“奇技淫巧”而加以鄙視。他們認爲一切書本知識都只是“第二手事”,這些書本雖有參考的價值,但不是研究科學知識的對象,不能作爲科學知識的最後根據。如果完全相信書本知識,即使書本知識是對的,也只能“因人傲計,終當後人”。按照書本亦步亦趨的情況,不可能超過前人而有所創造和前進,何況書本知識本來就不能沒有錯誤。他認爲,這一點實在是中西學術的根本分歧點,“諸公若問中西二學之不同,即此而是”。
其次,西方自然科學的方法要求以實驗和實踐作爲標準,一切規律都必須經過實驗、實踐的檢驗。他說:“然而西學格致,則其道與是適相反。一理之明,一法之立,必驗之物物事事而皆然,而後定之爲不易,其所驗也貴多,故博大;其收效也必恆,故悠久;其究極也,必道通爲一,左右逢源,故高明。”這是說自然科學的方法,不用“虛詞飾說”的空話,不講“盛氣高宮”的大話,“必勤必耐,必公必虛”,探索事物的規律。任何理論和法則,都要求通過實驗、實踐的考驗。
最後,在以自然界爲對象進行研究時,要求從實際出發,發揮個人獨立思考的創造性,他說,在中國明朝以前那一時期,西方的學術也與中國相似,教條主義嚴重,思想異常僵化。到了近代,明確以自然界作爲研究對象後,打破了宗教教條的束縛,不再講究表面的文采裝飾。“先物理而後文辭,重達用而薄藻飾”,開始注重實際的效果;“貴自得而賤因人,喜善疑而慎信古”,提倡大膽地獨立思考。正是具備了大膽創新、獨立思考的精神,邏輯與數學有了進步,“致思窮理”的方法進展到一個新階段,物理化學的科學理論產生了,引導人們對自然界“觀物察變”進入一個新方向,形成了兩百年來各科學術日新月異,大放光彩的局面。
嚴復除了闡述西方科學的方法論的基本精神之外,同時也具體介紹了論述方法論的邏輯學。他說:“乃若問西人後出新理何以如此之多,亦即此而是也,而於格物窮理之用,其塗不過二端,一曰內籀,一曰外籀。”他指出,歸納法(內籀)和演繹法(外籀)是西方自然科學的兩種方法論,運用了這些方法,西方的發明創造層出不窮。所謂歸納法的要點就是“察其曲而知其全者也,執其微以會其通者也”,即考察許多特殊事例後概括出一般規律,通過許多具體現象歸納出抽象法則。演繹法的要點就是“據公理以斷衆事者也,設定數以逆未然者也”,即根據普遍性公理以推斷各種特殊事例,根據已確定的模式以推導將來的變化。他所譯述的《穆勒名學》和《名學淺說》是代表了當時西方這兩種方法論的邏輯學科學水平的名著和入門書,體現了他所闡述的這些要點,對中國當時進一步瞭解西方的科學精神是有幫助的。
他還進一步論述了演繹法的性質及其與歸納法的關係。他說,演繹法這種方法論雖然是根據公理來推斷各種特殊事例,但若因爲這一點就認爲公理是“根於良知,不必外求於事物”,這也是錯誤的。一門學科的公理之所以肯定其爲公理,也“無往不由內籀”,即是通過歸納法所得的結論。即使像數學幾何的公理也是如此,“不必形數公例而獨不然也”。
有些學者主張像數學、幾何這樣學問的公理“根於人心所同然”,並不需要感性認識的具體經驗作基礎。他認爲,這是由於人們有關這些認識的經驗早已存在,各人對於這類經驗的獲得有“顯晦、早晚、多寡”的不同,因而不易爲人所察覺。有些人年輕時就形成這類經驗,像先天具有這些經驗一樣,這一點洛克早已分析清楚了。任何高明的學者,都是以已經發現的事例作爲基礎,歸納出公例,這樣的公例才能成立。凡只憑主觀成見,向壁虛造,都是所謂先驗的“心成之說”。
根據這種先驗論,“執因言果”,往往造成重大的禍害。因此他得出結論說:“於此見內外籀之相爲表裡,絕非二途,又以見智慧之生於一本,心體爲白甘,而閱歷爲採和,無所謂良知者矣。”這就是說,歸納法和演繹法互相補充,其基本精神都是一致的。人心如同白紙,經驗如同彩色,不論是演繹法的公理,或者是歸納法的例證,都來源於經驗。除了經驗之外,人的認識沒有任何其他的來源。所謂人心具有先驗的良知,並沒有任何根據,因而是根本不存在的。在這裡,表明嚴復的方法論完全建立在經驗主義的基礎上,反對唯心主義的先驗論。
嚴復又運用他的經驗主義的方法論,對中國古代的學術思想進行批判。
他批判中國教條主義治學方法的根本錯誤是弄錯了學習研究的對象,“中土之學,必求古訓”,“除六經外無事理也”,完全以書本上所記載的古聖先賢的遺訓而不是以“無字之書”的自然界爲研究對象。這與西方中世紀的情況有相似之處,結果只能陳陳相因,窒息了人天賦的耳目心靈的作用,不可能有任何創造。他曾引赫胥黎的話說:“天下之最可哀而令人悲憤者,無過於一國之民,舍故紙所傳而外,一無所知。”他認爲,赫胥黎這個批評,“無異專爲吾國發也”,完全擊中了中國學術思想的根本要害。他批判當時標榜考據的漢學與治古文詞的辭章、爭碑版的書法等學問一樣,“吾得一言以蔽之曰:無用”。
他還特別批判表面上不受古訓束縛,卻公然提倡先驗主義良知學說的陸王之學。他批判這個學派的人滿足於一些主觀虛構的偏見,“師心自用”,根本不顧及客觀的實際。他們“閉門造車”,自以爲可以“出門合轍”,但是否真能合轍,又根本不去考察證實。這種“向壁虛造”的理論完全是“強物就我”。一般人喜歡這種理論簡易徑直,符合其傲慢懶惰的心理,因而羣起信奉。將這種理論運用到實際中,認爲中國的地廣人多就是富強,而是否真正富強,根本不通過實際進行驗證;認爲外國就是落後於中國的夷狄,而是否真正落後,同樣不通過實際進行驗證。這種盲目自大的結果,“其爲禍也,始於學術,終於國家”。
他也批判主張所謂修己治人之方的宋學。他描繪這些提倡宋學的人,擺幾部學案,印一些語錄,廣說性理,自高自大,拒人千里,學院氣十足。這些人同樣以故紙堆爲研究對象,說一些脫離實際的大話,“所託愈高,去實滋遠”。特別是朝廷在科舉考試中提倡的八股,也來源於宋學,“八股之義,出於集註;集註之作,實惟宋儒”。這種死教條扼殺國家可用之才,其危害更不可勝舉。總之,這些義理之學的所謂宋學,“吾得一言以蔽之曰:無實”。
嚴復提倡全面學習西方自然科學和社會政治學說的主張,當時曾遭到封建反動派的頑強抵制。作爲洋務派代表的張之洞曾提出“中學爲體,西學爲用”、“舊學爲體,新學爲用”的理論,作爲反對向西方學習的根據。他認爲“四書五經,中國史事,政書地圖爲舊學,西政西藝西史爲新學”,要求中學與西學、舊學與新學不可偏廢。實際上,這是頑固地堅持四書五經的教條,反對學習科學,特別是資產階級的社會政治學說。嚴復進一步批判了這種“中學爲體,西學爲用”的理論。他論述體和用是完全統一、不能割裂的。有牛之體即有負重之用,有馬之體即有致遠之用,不能以牛爲體以馬爲用。中學與西學的不同正和牛與馬的不同相似,故中學有中學的體用,西學有西學的體用,“分之則兩立,合之則兩亡”。
他還闡述,封建反動派始終將西方的船堅炮利看做技藝之末,而不知西方技藝的主要原理即是科學。西方各國正是運用了這種科學到社會政治方面,在處理社會政治問題時具有科學的方法論和自由思考的精神,因而產生一些優良的政治措施。西方的科學與政治是本末的關係,這種本末關係也是一致的,“是故以科學爲藝,則西藝實西政之本。設謂藝非科學,則政藝二者乃並出於科學,若左右手,然未聞左右之相爲本末也”。
從嚴復提倡科學和經驗主義方法論,批判封建主義的教條主義和先驗主義的良知說來說,這是代表唯物主義路線對唯心主義路線進行鬥爭。但嚴復的經驗主義,從根本觀點上來說,卻是建立在不可知論的基礎上。他肯定科學的規律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但科學的有效範圍僅限於與主體相對待的現象領域內,並不能達到物質世界的本體。物質世界的本體是我們無從學習和認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