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編·第五章 王弼與魏晉玄學的興起 (2)

兩漢神學目的論認爲,自然界和人類社會中的一切變化都是依天的意志爲決定的,這樣就取消了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發展的客觀規律性。王弼的說法,與神學目的論的說法有所不同,他說“物無妄然,必由其理”。這是說,萬有的存在和變化都有其規律性。那麼這種規律性在哪裡呢?王弼說:“道者,物之所由也。”這是說,萬物之所以存在是由於“道”,“道”也就是“一”或“無”。這個觀點說明,王弼所謂的規律性並不是事物自身所固有的,而是來自那個“無”的本體。所以,王弼以“一”統“衆”的觀點,是從思維中推論出世界的統一性和規律性,同樣是一種唯心主義。

王弼還從動靜的關係來論證天地萬物以無爲本。他認爲,萬有是有形有象的、千變萬化的,這樣它就不能永恆地存在着,不能永恆地存在着的東西,就不能是根本的。“無”則是無形無象的,不動不變的,它是永恆存在的,所以是絕對的,萬物的根本。他說:“復者,反本之謂也。天地以本爲心者也。凡動息則靜,靜非對動者也;語息則默,默非對語者也。然則天地雖大,富有萬物,雷動風行,運化萬變,寂然至無,是其本矣。”這是說,世界萬物是千變萬化的,但對不變來說,變化是相對的,不變纔是絕對的,所謂“動”、“語”不過是“靜”、“默”的變態,終究要歸於靜默。因此,人們應在“動”的現象中看到本體的常靜,於動中求靜,這叫做“反本”。王弼就是用這種形而上學來論證他的唯心主義本體論的。

總之,王弼是通過對“有”和“無”的關係的抽象分析來論證其天地萬物“以無爲本”的命題的。他所說的“有”和“無”的關係是:“無”是無形無象的,是本,“有”是有形有象的,是末。有形有象的東西依賴無形無象的本體才能存在;“無”是“一”,“有”是“多”,萬有由於“無”統率,纔有規律性;“無”是絕對靜止的,萬有是千變萬化的,然而終究歸於靜止。這就是說,在現實世界之外的精神性的東西是第一性的,現實世界是第二性的;世界的統一性不是它的物質性,而統一於沒有任何質的規定性的“無”。

王弼的哲學是一種客觀唯心主義。王弼的哲學陷入客觀唯心主義,這樣的唯心主義從其認識論的根源上說,是認爲人們對於千變萬化的現實世界沒有辦法把握它的規律,不能從現實世界自身中去尋找它的變化的原因,不能從現象中把握本質,總之,把本質和現象加以割裂,因此不得不從它外面去找原因,這樣就不能不虛構出一個與現實世界對立的本體來,成爲唯心主義。

他不是從對具體事物的科學分析中概括出事物的本質屬性來,而是在頭腦裡虛構了一個把事物的任何性質全都抽掉的“無”來,然後把這個“無”說成是“有”的本體或是事物的本質,然而是沒有任何質的規定性的。這種唯心主義的花招,正表現出王弼哲學的虛妄和詭辯。可以歸納爲兩點:(1)王弼在現實世界之外虛構了一個精神性的東西(無)作爲它的本體,但是世界萬物之外是不可能有什麼東西的。王弼不說這個虛構出來的精神性的東西是造物主,而是把它稱做“道”或“無”,無非是爲了更好地欺騙人罷了。(2)抽象有兩種,一種是科學的抽象;一種是非科學的抽象。科學的抽象就是要通過對事物的分析,把它的本質屬性概括出來,因此科學的抽象概念是有客觀內容的,是對事物本質屬性的概括,然而王弼對“以無爲本”的論證,卻是運用着非科學的抽象方法。

王弼的“以無爲本”的玄學是繼兩漢“天人感應”目的論神學破產之後,改變思想形式,而創立的爲鞏固封建統治服務的一種唯心主義體系。

三、“得意在忘象”

魏晉時期,玄學唯心主義在方法論上宣揚“辯名析理”,即從分析抽象的概念和義理出發,探討世界的本原問題。這是一種脫離實際的思維方法,實際上是從思維自身中引出關於事物的原則。

王弼就是這種玄學方法論的倡導者。他解釋孔子“吾道一以貫之”說:“夫事有歸,理有會,故得其歸,事雖殷大,可以一色舉;總其會,理雖博,可以至約窮也。”又說:“能盡理極,剛無物不統;極不可二,故謂之一也。”王弼認爲,要得到這個統率一切事物的“一貫之道”,必須拋開具體的物象,如果只停留在具體物象上,是不可能得到的。這就是他“得意忘象”的先驗論。

王弼在他的《周易略例·明象》中,研究了言、象、意三者的關係。言,指卦辭,代表語言;象,指卦象,代表物象;意,指一卦的義理,代表事物的規律。王弼認爲,語言是表達物象的,物象是包含義理的。但語言不等於物象,物象不等於義理,所以要得到物象應該拋棄語言,要得到義理應該拋棄物象。他說:“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

在他看來,言只是得象的工具,象只是得意的工具,如同蹄是捕兔的工具,筌是捕魚的工具。因爲是工具,所以得到義理,就應拋棄物象。王弼把這個觀點進一步誇大,又得出一個結論:如果拘泥於物象,則妨礙對義理的認識,拘泥於語言,則妨礙對物象的表達,所以要想真正把握住義理,就得忘掉物象。他說:“然則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這就是說,只有拋棄物象,才能認識事物的規律。

王弼的這些議論,看到了語言、物象和義理三者的差別,但是他把這種差別誇大了,割裂了三者的內在聯繫,其結果是,拋棄現象去認識本質,排斥感覺經驗,排斥實踐,把對事物規律性的認識,看成是頭腦自生的東西。這種先驗論同他的本體論是一致的。王弼宣揚的作爲世界本體的“無”是超經驗的,通過具體物象是不能認識的,因此在認識論上便導出了“忘象求意”的結論。王弼認爲,怎樣去“忘象求意”是要靠一種非凡的、天生的智慧的。

他稱這種天生的聰明和才能爲“神明”。他曾在與鍾會辯論時提出了這個觀點,他說:“聖人茂於人者神明也,同於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體沖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物。”他認爲,聖人和普通人的根本不同點就在於聖人有天生的智慧,“智慧自備”,這種天生的智慧完全不是從後天的學習和實踐中來的。

聖人有了這種天生的智慧就可以完全體會本體“無”,所以王弼提出“聖人體無”的觀點。對“聖人體無”這個觀點可以從兩個方面來分析:從認識論上說,“聖人體無”就是說聖人能靠他天生的神明體認本體;從本體論上說,“聖人體無”就是說聖人和本體“無”是一回事,即與“無”同體。王弼在《老子》第二十三章注中說:“道以無形無爲成濟萬物,故從事於道者以無爲爲君,不言爲教,綿綿若存,而物得其真,與道同體,故日同於道。”這就說明,王弼把聖人擡高到和“道”一樣的地位,從而把他神化了。本來“道”或“無”都是王弼所謂的“聖人”虛構出來的,自然這個虛構的本質也就只能存在於“聖人”的心中了,也就是說“聖人”就是真理的化身,這樣王弼的唯心主義先驗論又導致唯心主義天才論,甚至帶着神秘主義的色彩了。

四、王弼對“聖人”的理解

在魏晉時代,由於社會的大變動,因此什麼樣的人是“英雄”也是當時哲學家討論的重要問題之一。所謂“英雄”就是指應該當統治者的人,最高的“英雄”在當時稱做“聖人”。當時有所謂“月旦評”就是評論什麼樣的人最適宜當統治者。

曹魏有個大官叫劉劭作了一本書叫《人物誌》,這本書就是專門討論英雄人物的標準的,他給“英雄”下了一個定義:“聰明秀出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就是說,英雄與一般人不同,他們有特殊的智慧和才能,他們可以統治別人,“成大業”或“致太平”。王弼在這個問題上,把劉劭的英雄史觀更往前發展了一步,他從哲學上對這個問題給以理論的論證。

王弼的著作中沒有采用“英雄”這樣的字眼,而是用“聖人”來討論這個問題。他認爲聖人是最理想的統治者,而統治者又是社會中必不可少的。爲什麼社會上一定要有一個至高無上的統治者呢?因爲整個宇宙有一個最高的本體叫“道”或“無”,它是世界萬物的宗主,世界萬物因爲有它而存在,而有秩序和條理。那麼在社會上也應有一個至高無上的統治者,由他來當老百姓的主宰,給社會以秩序和條理。

由於聖人體無,“德合自然”,應該當統治者。那麼,老百姓應該怎樣呢?在王弼看來,老百姓應該是一批安分守己無知無慾的羣氓。他認爲,老百姓處於無知無慾安分守己的狀態是最符合“道”的要求的,他說:“愚,謂無知守真,順自然也。”

他說:“譬猶以君御民,執一統衆之道也。”聖人因其分散,“故爲之立長官。以善爲師,不善爲資,移風易俗,復使歸於一也”。聖人怎樣“執一統衆”呢?他說:“真散則百行出,殊類生,若器也。”這是說,聖人看到了衆多的老百姓各行其是,沒法統一,於是就爲他們設立“長官”,使他們統一起來;既然設立了長官,就不能不定出上下尊卑的名分來,否則還是得不到統一,所以這種上下尊卑的統治與服從的關係是合乎“道”的,是爲聖人所制的。

王弼的唯心主義的歷史觀不僅是從他的“以無爲本”的唯心主義的本體論引出來的,而且也是從他的“聖人體無”的唯心主義的先驗論引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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