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在經濟上,則通商以後,中國所受的侵削尤深。通商本是兩利之事,歷代中外通商,所輸入的,固然也未必是必須品。然中國所受的影響有限。至於近代,則西人挾其機制之品,以與我國的手工業相競爭。手工業自然是敵不過他的。遂漸成爲洋貨灌輸,固有的商工業虧折,而推銷洋貨的商業勃興之象。不但商工業,即農村亦受其影響,因爲舊式的手工,有一部分是農家的副業。偏僻的農村,並有許多粗製品,亦能自造,不必求之於外的。機制品輸入後,此等局面打破,農村也就直接間接受着外人的剝削了。此等情勢,但看通商以後,貿易上的數字,多爲入超可見。資本總是向利息優厚之處流入的,勞力則是向工資高昂之處移動的。遂成爲外國資本輸入中國,而中國勞工紛紛移殖海外的現象。
外人資本的輸入,最初是商店、洋行和金融機關。從《馬關條約》以後,外人得在我國通商口岸設廠,而輕工業以興。其後外人又競攫我的鐵路、礦山等,而重工業亦漸有興起。此等資本,或以直接投資,或以借款,或以合辦的形式輸入,而如鐵路礦山等,並含有政治上的意味。至於純粹的政治借款,則是從1866年,征討回亂之時起的。此後每有缺乏,亦時借洋債,以資挹注。但爲數不多。中、日戰後,因賠款數目較巨,財政上一時應付不來,亦借外債以資應付。但至1902年,亦都還清。而其前一年,因義和團運動和各國訂立和約,賠款至四萬五千萬兩之巨。截至清末,中國所欠外債,共計一萬七千六百萬,僅及庚子賠款三分之一強,可見鎮壓義和團一役,貽累於國民之深了。
我國的新式工業初興起時,大抵是爲軍事起見。其中僅1878年,左宗棠在甘肅倡辦織呢局;稍後,李鴻章在上海辦織布局;張之洞在湖北辦織布、紡紗、制麻、繅絲四局,可稱爲純粹工業上的動機。此等官辦或官商合辦的事業,都因官場氣習太深,經營不得其法,未能繼續擴充,而至於停辦。前清末造,民間輕工業,亦漸有興起的,亦因資本不足,管理不盡合宜,未能將外貨排斥。在商業上,則我國所輸出的,多系天產及粗製品。且能直接運銷外國者,幾於無之,都是坐待外商前來採運,其中損失亦頗巨。
華人移殖海外,亦自前代即有之。但至近世,因交通的便利,海外事業的繁多,而更形興盛。其初外人是很歡迎中國人前往的。所以1858年的《中英條約》,1861年的《中俄條約》,1864年的《西班牙條約》,1868年的《中美續約》,都有許其招工的明文。今日南洋及美洲繁盛之地,原系華人所開闢者不少。到既經繁盛,卻又厭華人工價的低廉,而從事於排斥,苛待、驅逐之事,接踵而起了。但在今日,華僑之流寓海外者還甚多。雖無國力之保護,到處受人壓迫,然各地方的事業,握於華人之手者仍不少。譬如暹羅、新加坡等,一履其地,儼然有置身閩、粵之感。我國的國際收支,靠華僑匯回之款,以資彌補者,爲數頗巨。其人皆置身海外,深受異民族壓迫之苦,愛國之觀念尤強,對於革命事業的贊助,功績尤偉。若論民族自決,今日華僑繁殖之地,政權豈宜握在異族手中?天道好還,公理終有伸張之日,我們且靜待着罷了。
第九、基督教和西方科學的傳入
中國和外國的交通,也有好幾千年了。雖然彼此接觸,總不能無相互的影響,然而從沒有能使我國內部的組織,都因之而起變化的。其有之,則自近世的中歐交通始。這其間固然有種種的關係,然而其最主要的,還是東西文化的差異。東西文化最大的差異,爲西洋近世所發明,而爲中國所缺乏的,便是所謂科學。所以科學的傳入,是近世史上最大的事件。科學與宗教,雖若相反,其最初傳入,卻是經教士之手的。
基督教的傳入中國,亦由來已久。可是因中國人迷信不深,對於外國傳入的宗教,不能十分相契,所以都不久而即絕。至近世,新教興於歐洲,舊教漸漸失勢,舊教中有志之士,乃思推廣其勢力於他洲。其中號稱耶穌會的,傳佈尤力。耶穌會的教士,第一個到中國來的,是利瑪竇。以1581年至澳門。初居廣東的肇慶。1598年,始經江西到南京。旋入北京。1600年,神宗賜以住宅,並許其建立天主堂。天主教士的傳教於中國,和其在他國不同。他們深知道宗教的教理,不易得華人尊信的。所以先以科學牖啓中國人。後來才漸漸的談及教理。利瑪竇到北京之後,數年之間,信教的便有二百餘人。徐光啓、李之藻等熱心科學之士,都在其內。當時的教士,並不禁華人拜天、拜祖宗、拜孔子。他們說:“中國人的拜天,是敬其爲萬物之本;其拜祖宗,系出於孝愛之誠;拜孔子,是敬仰其人格;都不能算崇拜偶象。”教士都習華言,通華文。飲食起居,一切改照華人的樣子,他們都沒有家室,制行堅卓,學問淵深。所以很有敬信他們的人。然亦有因此,而疑其別有用心的。
當利瑪竇在日,就有攻擊他的人。神宗因其爲遠方人,不之聽。1610年,利瑪竇卒。攻擊的人,更爲利害。到1616年,就被禁止傳佈。教士都勒歸澳門。然而這一年,正是滿洲叛明自立的一年。自此東北一隅,戰爭日烈,明朝需用槍炮也日亟。至1622年,因命教士製造槍炮,而教禁亦解。明朝所行的大統歷,其法本出西域。所以當開國時候,就設有回回曆科。到了末年,其法疏舛了。適會基督教中深通天文的湯若望來華。1629年,以徐光啓之薦,命其在北京歷局中,製造儀器,翻譯曆書,從事於曆法的改革。至1641年,而新曆成。越二年,命以之代舊曆。未及行而明亡。清兵入關後,湯若望上書自陳。詔名其歷爲時憲。湯若望和南懷仁,都任職欽天監。這時候,基督教士,可以說很得信任了。到清世祖歿,而攻者又起。
當時攻擊基督教最烈的,是習回回曆法的楊光先。但他的主意,並不在乎曆法。他曾說:“寧可使中國無好曆法,不可使中國有西洋人。”他又說:“他們不婚不宦,則志不在小。其制器精者,其兵械亦精。”他們著書立說,說中國人都是邪教的子孫,萬一蠢動,中國人和他對敵,豈非以子弟拒父兄?“以數萬裡不朝不貢之人,來不稽其所從來,去不究其所從去;行不監押,止不關防;十三省山川形勢,兵馬錢糧,靡不收歸圖籍,百餘年後,將有知餘言之不得已者”。楊光先之說如此:利用傳教,以作侵略的先鋒,這是後來之事——也可說是出於帝國主義者的利用,並非傳教者本身的罪惡——基督教初入中國時,是決無此思想的。楊光先的見解,在今日看起來,似乎是偏狹,是頑固。
但是中國曆代,本有借邪教以創亂的人;而基督教士學藝之精,和其無所爲而爲之的精神,又是中國向來沒有看見過的。這種迷信的精神,迷信不深的中國人,實在難於瞭解。楊光先當日,有此疑忌,卻也無怪其然。不但楊光先,怕也是當日大多數人所同有的心理。即如清聖祖,他對於西洋傳入的科學,可以說是頗有興味的。對於基督教士,任用亦不爲不至。然而在他的《御製文集》裡,亦說“西洋各國,千百年後,中國必受其累”,這正和楊光先是一樣的見解。不過眼前要利用他們,不肯即行排斥罷了。人類的互相瞭解,本來是不大容易的。在學藝上,只要肯虛心研究,是非長短,是很容易見得的。但是國際上和民族間的猜忌之心,一時間總難於泯滅,就做了學藝上互相灌輸的障礙。近世史的初期,科學輸入的困難,這實在是一個大原因。
楊光先以1664年,上書攻擊基督教士,一時得了勝利。湯若望等都因之得罪。當時即以監正授光先。光先自陳“通曆理而不知曆法”,再四固辭,政府中人不聽,不得已任職。至1667年,因推閏失實,得罪遣戍。再用南懷仁爲監正。自此終聖祖之朝,教士很見任用。傳教事業,也頗稱順利。直至1707年,而風波纔再起。
原來利瑪竇等的容許信徒拜天、拜祖宗、拜孔子,當時別派教士,本有持異議的。後來訐諸教皇。至1704年,教皇乃立《禁約》七條,派多羅到中國來禁止。多羅知道此事不可造次。直遲到這一年,才以己意發佈其大要。聖祖和他辯論,彼此說不明白,大怒,命把多羅押還澳門,交葡萄牙人監禁。在中國的傳教事業,是印度的一部分,本歸葡萄牙人保護的。後來法國人妒忌他,才自派教士到中國。葡萄牙人正可惡不由他保護的教士,把多羅監禁得異常嚴密。多羅就憂憤而死。然而教皇仍以1715年,申明前次的禁約。到1718年,並命處不從者以“破門”之罰。於是在華教士,不復能順從華人的習慣,彼此之間,就更生隔礙。1717年,碣石鎮總兵陳昂,說天主教在各省,開堂聚衆,廣州城內外尤多,恐滋事端。請依舊例嚴禁,許之。1723年,閩浙總督滿保,請除送京效力人負外,概行安置澳門。各省天主堂,一律改爲公廨。朝廷也答應了。自此至五口通商以前,教禁就迄未嘗解。
基督教士東來以後,歐洲的各種科學,差不多都有輸入。曆法的改革,槍炮的製造,不必論了。此外很有關係的,則爲清聖祖時,派教士到各省實測,繪成的《皇輿全覽圖》。中國地圖中,記有經緯線的,實在從此圖爲始。當明末,陝西王徵,曾譯西書,成《遠西奇器圖說》,李之藻譯《泰西水法》,備言取水、畜水之法及其器械。徐光啓著《農政全書》,也有采用西法的。關於人體生理,則有鄧玉函所著的《人身說概》。關於音樂,則有徐日升所修的《律呂正義續編》。而數學中,利瑪竇和徐光啓所譯的《幾何原本》,尤爲學者所推重。代數之學,清朝康熙年間,亦經傳入,謂之借根方。清朝治天文、歷、算之士,兼通西法的很多。形而上之學,雖然所輸入的,大抵不離乎神學。然而亞里斯多德的論理學,亦早經李之藻之手,而譯成《名理探》了。就是繪畫、建築等美術,也有經基督教士之手而傳入的。所以在當時,傳入的科學,並不爲少。但是一、因中國人向來不大措意於形而下之學;二、則科學雖爲中國人所歡迎,而宗教上則不免有所障礙;所以一時未能發生很大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