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所處的時代的性質已約略表過。在宗教思想上,孔子是大致跟着時代走的。他雖然還相信一個有意志有計劃的天帝,但那已經不是可以用犧牲玉帛賄買的天帝,而是在無聲無嗅中主持正道的天帝了。他絕口不談鬼神的奇蹟。有人向他請教奉事鬼神的道理,他說“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再向他請教死的道理,他答道:“未知生,焉知死?”他教人“敬鬼神而遠之”,教人“祭如在”。“遠之”就是不當真倚靠它們;“如在”就是根本懷疑它們的存在了。不過既然根本懷疑它們存在,爲什麼還要向它們致祭,爲它們舉行繁縟的葬禮,並且守着三年的喪呢?孔子的答案是以此報答先人的恩德,非如此則於心不安,於心不安的事而偏要做,便是不仁。把宗教儀節的迷信意義剝去,只給它們保留或加上道德的意義,這種見解雖然不必是孔子所創,在當時乃是甚新的。
在政治主張上,孔子卻是逆着時代走的。他的理想是以復古爲革新,他要制裁那些僭越的家臣,僭越的大夫,僭越的諸侯,甚至那些不肯在貴族腳下安守舊分的民衆。他的理想是:“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
孔子是歷史興趣很深的人,他也曾以“敏而好古”作自己的考語。他盡力考究了三代制度之後,覺得周代吸取了前二代的精華,文物燦備,不禁說道:“吾從周!”除了一些小節的修正,像“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樂則韶舞”等等以外,他對於西周盛時的文物典章全盤接受,並且以它們的守護者自任。他盼望整個中國恢復武王周公時代的舊觀。
他的理想怎樣實現呢?照他不客氣的看法,只有等待一個“明王”出來,用他弼輔,像武王之於周公。手把大鉞的周公,那是他畢生憧憬着的影像。在晚年他還因“不復夢見周公”而慨嘆自己的衰頹。不得已而思其次,若有一個霸主信用他,像桓公之於管仲,他的理想也可以實現一部分。他對於管仲也是不勝欣慕的。更不得已而思其次,若有一個小小的千乘之國付託給他,如鄭國之於子產,他的懷抱也可以稍爲展舒。他的政治理想雖高,他對於一個弱國處理的切實辦法,並不是捉摸不着。有一回,他的門人子貢向他問政,他答道,要“足食、足兵,人民見信”。問:若不得已在三項中去一,先去那項?答道:“去兵。”再問:若不得已在餘下的兩項中去一,先去那項?答道:“去食。從古都有死,人民沒有信心便站不住。”他又說:“一個國家,不怕人口少,只怕人心不安,不怕窮,只怕貧富不均。”這些話顯然是針對着大家只知道貧弱爲憂的魯國而發的。
“假如有用我的,僅只一週年也可以,三年便有成功。”他說。
第四、孔子的政治實踐
但是誰能拔用孔子呢?魯昭公不用說了,他十九歲即位,“猶有童心”,況兼是個傀儡。孟孫氏大夫孟懿子是孔子的門人,但他還是個後生小子。三家之中,季氏最強,大權獨攬。但便是曾以僭用天子禮樂,致孔子慨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不久,更不可忍的事發生,昭公被逐,孔子便往齊國跑。
他到齊國,大約是避亂的成分少,而找機會的成分多。這時距齊人滅萊之役已五十年;景公即位已三十一年,崔國、欒、高諸巨室已先後被滅,陳氏已開始收拾人心,蓄養實力。景公固然不是個怎樣的賢君,他的厚斂曾弄到民力三分之二歸人公家;他的淫刑曾弄到都城的市裡“履賤踊(被刖者所用)貴”。他聽到“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一類的話,當然要皺眉。但他聽到“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一類的話卻不由不大讚“善哉!善哉!”但不知是他的眼力,抑或是他的腕力不夠呢?他始終沒有任用孔子。孔子在齊七、八年,雖然養尊處優,還是(用他自己的比喻)活像一個葫蘆,被人“繫而不食”。這是孔子所能忍耐的麼?乘着魯定公即位(前509年),魯國或有轉機,他便回到祖國。
他歸魯後約莫三四年而陽虎的獨裁開始,眼光如炬的陽虎就要借重孔子。他知道孔子不會幹謁到他的,卻又不能屈身去拜候一個窮儒。依禮,貴臣對下士若有饋贈而他不在家接受,他得到貴臣門上拜謝。於是陽虎探得孔子外出的時候,送一大方熟豬肉給他。孔子也探得他外出,然後去拜謝。可是他們竟在途中相遇,陽虎劈頭就說:“來!我和你說句話。懷着自己的寶貝,卻瞞着國人,這可謂仁嗎?”孔子只得回答道:“不可。”“喜歡活動,卻坐失時機,這可謂智嗎?”孔子只得答道:“不可。”陽虎道:“日子一天天的過去了!歲月是不等待人的!”孔子只得回答道:“是,我快出仕了。”
但他沒有出仕,而陽虎已倒。這時他機會可真到了。他的門人孟懿子因爲發難驅陽虎的大功,在政府裡自然爭得相當的發言權。季孫氏一方面爲收拾人心,一方面感念孔子不附陽虎,便把司寇一席給他。這時孔子有五十多歲,距鄭子產之死有二十多年。
子產的人格和政績是孔子所稱讚不厭的。他說子產有君子之道四:“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此時孔子的地位也有點和子產的相像;鄭之於晉、楚,猶魯之於齊、晉;鄭之有七穆,猶魯之有三桓。所不同的,子產自身是七穆之一。而且得七穆中最有力的罕氏擁護到底;孔子卻沒有一田半邑,而他受季氏的真正倚任也只有三個月,雖然司寇的官他至少做了三年(從定公十至十二年)。但他在無可措施中的措施也頗有子產的風度。
前500年(定公十年)孔子輔佐着定公和齊景公會盟於夾谷(齊邊地)。有人向景公說道:孔丘這人雖熟悉禮儀,卻沒勇力;假如叫萊兵逼脅魯侯,必定可以得志。景公依計。不料“臨事而懼好謀而成”的孔子,早就設着武備。他一看見萊兵,便護着定公退下,並命令隨從的武士們動手;接着說一番“夷不亂華……兵不偪好”的道理,直斥齊人此舉,於神是不祥,於道德是不義,於人是失禮。齊侯氣沮,只得遣退萊兵。臨到將要結盟,齊人在盟書上添寫道:“齊師出境而(魯)不以甲車三百乘從我者,有如此盟!”孔子立即命人宣言,齊人若不歸還汶陽的田,而責魯人供應,也照樣受神罰。後來齊人只得歸還汶陽的田。
孔子在魯司寇任內所經歷的大事,除了夾谷之會,便是前498年的“墮三都”運動。所謂“三都”就是季孫氏費邑,叔孫氏的郈邑和孟孫氏的成邑,“墮三都”就是要將這三邑城郭拆除。三邑之中,費、郈都是舊日家臣叛變的根據地,而費邑自南蒯失敗後,不久便落在另一個家臣公山不狃之手,不狃是陽虎的黨羽,陽虎既倒,他還屹然不動。“墮三都”一方面是要預防家臣負隅作亂,一方面亦可以削弱三桓。二者都是和孔子素來的政治主張相符的,故此他對於此舉,極力贊勸,雖然主動卻似乎不是他,而是他的門人子路,這時正做着季氏的家宰的。子路的發動此事原是盡一個家臣的忠悃。
此時費邑已成了季氏腹心之患,非墮不可的。季孫氏地廣邑多,毀一城滿不在乎。但叔孫和孟孫二氏各毀一大城則元氣大損,這也是於季孫氏有利的。叔孫氏猶有侯犯之亂可懲,至於孟孫氏墮城,好比一個無病的人白陪人家吃一劑大黃巴豆,完全是犯不着的。所以墮城議起,他一味裝聾,後來定公率兵圍城,沒有攻下,便把他放過。但郈、費到底被墮了,墮費最費氣力,孔子受季孫氏三個月的倚任就在此時。原來公山不狃不待季孫氏動手,先自發難,率費人襲入都城,定公和三桓倉皇躲進季孫氏的堡中,被費人圍攻着。叛徒快到定公身邊了,幸虧孔子所派的援兵及時趕到,把費人殺敗。其後不狃勢窮,逃往齊國。
墮費之役孔子雖然立了大功,但不久(前497年),孔子便辭職,他辭職的直接原因,有人說是祭餘的燒肉沒有照例送到,有人說是季孫氏受了齊人的女樂,三日不朝。孰是孰非,無關宏旨。總之,季孫氏的勢力完全恢復了以後,再沒有可以利用孔子的地方了,再不能維持向日對孔子的禮貌了;魯國再沒有孔子行道的機會了。他只好再到外國去碰碰運氣,雖然他不存着怎樣的奢望。如魯國一個守城門的隱者所說,他原是一個“知其不可而爲之者”。
但是到什麼地方去呢?齊的韶樂雖然值得孔子再聽,齊景公卻不值得他回顧。衛雖小國,地理上和政治上卻最與魯國接近。恰好這時子路的僚婿彌子瑕甚得衛靈公的寵信。去職的次年,孔子便領着一班弟子來到衛都帝丘(在今河南濮陽西南)。這時距衛人第一次避狄遷都——從朝歌(在今河南淇縣)遷到楚丘(在今河南滑縣)有一百六十多年,距衛人第二次避狄遷都——從楚丘遷到帝丘,有一百三十多年。當第一次遷都時,朝歌的遺民男女合計只有七百三十口。經過長期的休養生聚,新都又成了熙熙攘攘的大邑。孔子入境,不禁嘆道:“好繁庶呀!”給孔子駕車的弟子冉有忙問:“既繁庶了,還要添上什麼呢?”孔子答道:“添上富。”“既富了,還要添上什麼呢?”“添上教。”
但此時衛靈公正被夫人南子迷得神魂顛倒,那裡有閒心去管什麼富咧,教咧,只照例用厚祿敷衍着孔子。孔子居衛些時,覺得沒味,便又他去。此後十多年間他的行蹤,記載很缺略,而且頗有參差。我們比較可以確知的,他離衛後,到過宋、陳和楚新得的蔡地,中間在陳住了好幾年;前485年(魯哀公十年)自陳返衛;約一年後自衛返魯。此外他也許還經過曹、鄭,到過故蔡以外的楚境。在這長期的奔波中,孔子不獨遇不着一個明君,而且遇了好幾次的生命危險。當他過宋時,向戌的曾孫桓魋不知因爲什麼對他發生惡感,要殺害他,幸虧他改裝逃脫。當他過匡(鄭地?)時,受過陽虎荼毒的匡人錯認他是陽虎,把他連羣弟子包圍起來。幸虧匡人沒有錯到底。在陳、蔡的邊境時,因爲無“上下之交”糧糈斷絕,他和弟子們曾經餓到站立不起。
這些困阨並沒有壓倒孔子的自信心。當在宋遇難時,他說:“天生德於我,桓魅其奈我何!”當在匡遇難時,他說:“文王死了以後,文教不在這裡嗎?難道天要廢棄這些文教嗎?難道後來的人不得承受這些文教嗎?天沒有廢棄這些文教的,匡人其奈我何!”
在旅途中孔子曾受過不少隱者的譏諷。有一次,他使子路去向兩個並耕的農人問渡頭的所在。甲說:“在車上執轡的是誰?”子路答道:“是孔丘。”“是魯孔丘麼?”“是的。”甲說:“這人便知道渡頭的所在了!”子路只得向乙請問。乙說:“您是誰?”子路答:“是仲由。”“是魯孔丘的徒弟麼?”“是的。”“滿天下都是洪水滔滔,一去不返的。誰能改變它呢?而且您與其跟隨到處要避人的志士,何如索性跟隨避世的隱士呢?”乙說完了,不斷的覆種。子路回去告訴孔子。孔子說:“鳥獸是不可與同羣的。我不和世人在一起卻和誰在一起?假如天下有道,我便不去改變它了。”
但政治方面的否塞使得孔子救世熱情終於不得不轉換方向。當他最後由蔡回到陳的時候,他嘆道:“歸罷!歸罷!我們這班天真爛漫的小子,好比織成了文彩斐然的錦,卻不知道怎樣剪裁。”這時他已隱然有以教育終餘生的意思了。這時他確已老了,他已六十八歲了,雖然他一向總是“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
第五、孔子的教育事業及其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