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二爺從大清早一直等待到正午,身上被冷風吹透了,心內也越發清明,旁邊早簇上一羣下人,愁眉苦臉懇求少爺回屋去,然而他仍是不死心,踮着腳望向宅子,心道那人也許有事耽擱了,沒奈何才誤了時辰。UC小說網:過一會兒有個下人風急火燎奔上來,朝着羅二爺拜一拜哀聲道:“老……老爺說,少爺若悶了想逛逛,總得喚人預備車馬,打發丫頭服侍着纔好出門,但這時節實在沒有遊玩之處,不如等到開春再一同去山上狩獵,外面天寒地凍,莫因爲一時的心思敗壞身體。”羅禮瞪着眼怔了怔,臉上燒得滾燙,心臟在腔子裡狠狠震盪,悔怨自己這般的不肖,拖累老父提心吊膽,終於垂頭喪氣偃旗息鼓,揚手將箱子甩到一邊,悶頭回到深宅裡。他走過園子時,迎面正撞上哥哥羅祝,遠遠的便朝自己道:“你去正殿裡瞧瞧,家裡來的道士正在做法呢,擺了滿屋香花燈燭,提着桃木劍跳薩滿舞,比過年耍猴的還熱鬧。”羅二爺並未停下步子,面如止水淡淡說:“大爺亂打誑語,害人白白凍了一早晨。”羅禮飛快的擦身過去,羅祝聽這言語微微楞一愣,好一會兒才一拍腦門子明白過來,攆上對方吃吃笑道:“我當什麼事。昨晚上不過隨口一說,你這般玲瓏清明人怎就當了真?”羅二爺冷着臉不發一言,邁開大步將他甩出老遠。
羅禮一道風似的返回屋,摸起案上的粉彩瓶子揚手砸在地板上,只聽迸然一聲響,雪亮碎瓷濺灑滿地。湛華偎在窗前正想着鍾二郎,見這情形連忙跑到外面避禍,探頭探腦瞧着裡面彷彿捲起雷風驟雨,滿屋裡乍破迸裂此起彼伏,羅禮揮臂橫掃過櫥櫃,各式罈子瓶子雨點似的墜下,落在地上粉身碎骨,他摔完了櫃上擺的物件並未泄恨,抄起旁邊的椅子又往牆上砸,一聲聲劇響穿過院子響徹宅院,好像無數晴天焦雷從天上滾落劈進羅家。湛華心中想:“這人一大早歡天喜地出了門,怎麼這會兒又像失心瘋般跑回來。”戰戰兢兢尚未敢開口,卻聽屋中響鬧突然消止,待探着腦袋瞧進門內,竟見羅二爺不知何時已癱在地上,胸前一起一伏往外倒着氣,奄奄一息彷彿生命垂危。不等湛華驚聲呼救,門外的下人聞得動靜一擁而入,亂哄哄將羅二爺擡上牀,屋裡登時炸開了鍋,衆人淚如雨下宛若悲痛欲絕,丫頭小廝哭天搶地攆得湛華無處落腳,只得趁亂逃到院子,站在樹陰底下默默觀望。
羅二爺被一干人等吵鬧起來,強打精神睜開眼睛,這人向來爭強好勝不願人前示弱,連忙色厲內荏將下人呵斥出屋。湛華見衆人紛紛退出院子,猶猶豫豫又挪回屋,擡眼見羅禮滿面慘白眉頭緊鎖,一雙眼睛凌厲相逼,不由脫口而出問:“二爺您看誰?”羅禮看清進來的是湛華,心中略微擱下提防,身體不止軟在牀上,雙眼茫茫然又瞪了一會兒,終於筋疲力盡昏沉睡下。湛華聽得對方氣息平穩,垂下頭微微嘆一口氣,彎腰撿起地上砸落的蜜餞罐子,坐在牀邊撿罐裡的楊梅果子吃,眼瞧着窗外陰沉沉的天彷彿染了墨,心中一句一句罵着鍾二郎,埋怨那個王八蛋平日遊刃有餘神氣活現,緣何今回竟不能尋着自己遠離這地界?他心裡平白空出一片,聊聊落落涌出酸楚,依稀記起昔日自己化爲遊魂流連人間,睜眼閉眼盡是無邊的空白,深一腳淺一腳茫然前行,好比今時困於深宅的羅二爺,既找不到出路也沒有歸途。
羅禮昏昏盹在牀上,湛華受着感染也漸漸迷糊起來,朦朦朧朧感覺似乎有人捱到自己身旁,冰涼的臉孔幾乎貼到脖子上,一雙眼睛靜靜瞧着他,啓開嘴脣欲言又止,悄悄噴出出潮溼的涼氣,像一條蛇爬遍全身。他胸腔默默震盪一下,不知是誰尋到此處來,強支起身體想要睜開眼,奈何眼皮上彷彿墜上鉛,費盡力氣也不能瞧清楚眼前,只知道有個東西緊緊偎依着自己,帶着日久天長的期待和不甘,銘心刻骨戀戀不捨。湛華胸中涌上一股綿綿的情愫,摻着鋼釘鐵刺將腔子攪得生疼,身上心裡痛苦至極,意識在記憶中漂浮,一霎那間彷彿忘記自己是哪個,透過渾濁模糊的夢境,只見遠處立着個白濛濛的影子,瞧不出神情看不清模樣,那輪廓卻篤定了似曾相識,對着自己張開臂膀,伸出雙手不知要挽留些什麼。他在孤單中徘徊甚久,心驚膽戰朝着對方走去,好像在無邊的困惑中揪住一根救命稻草,懵懵懂懂追尋過去。那東西映着黑暗又白又輕盈,好似一片雲能輕輕騰到天上,有那麼一會兒他彷彿留戀上對方,那一股熟悉的氣息幾乎另人潸然淚下,然而恐懼卻像潮水決堤洶涌,他戰慄不能自已,情急之□體猛然震顫,一隻腳在昏沉中踩空了,好像從高空失足跌下,一聲驚呼尚未脫口,便在一瞬間立穩身體,睜開眼定神才知自己仍然蜷在牀腳,蜜餞罐子將指尖染得冰涼。
湛華瞪着眼睛怔了一會兒,身上早已經被汗浸溼,張開嘴大口大口喘着氣,強壓住驚恐正待安下心,一滴眼淚從眼眶滑下來,他拿指尖輕輕接住,心中淡淡想,自己爲何要傷心呢?忽然背後飛快閃過一個黑影,他全身站立尚未回頭張望,聽到院子裡又傳來一陣鬨鬧,屋門推開來,卻見羅弶拄着柺杖蹣蹣跚跚邁進門,衆人紛紛爭相攙扶,又被怒目呵斥下去。湛華暈暈沉沉從牀邊讓開來,羅弶剛捱了摔,這一時腿腳尚不靈便,一搖一晃捱到牀前,望着羅禮默然嘆息。這人已不再是當年不可一世的年輕漢子,歲月的蝕痕早已印進骨頭,夜晚常被和尚經咒吵鬧睡不着,睜開眼看見風搖影動彷彿一張張手抓過來,心中涌出出無數莫名的恐懼。他一輩子吃苦享福風波無盡,及到年老一切恢復至平淡,自己不過也想做個普普通通的老人,期盼兒孫滿堂盡享天倫,捨不得無數繁瑣身後事。羅弶覆着薄繭的指腹輕輕摩擦在羅禮臉頰上,彷彿昔年初次誠惶誠恐碰觸那個新生的生命。羅二爺緊閉雙眼不肯醒過來,羅弶放下手輕輕道:“我後悔自己過去將萬事做絕,欠下的債要由你們還,你總埋怨我不疼愛你哥哥,然而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又何嘗當真難爲他。”他嘆一口氣,不知一切從何勸起,然而並不責問兒子欲意出走的事情,招招手喚人捧上一張弓,犀角弓面刷着朱漆,弓弦張緊蓄勢待發,彎鉤箭頭閃着寒光。羅弶將一支箭放到他枕邊,撫摸着硃紅弓面輕聲道:“我如今已是強弩之末,總有一天要輪到你站到風口浪尖上,你本是絕頂聰明,縱然一時被迷了眼也能看清前面,這世界只信服成王敗寇,往後的事情皆由你自己來抉擇。”羅禮聽到此再忍不住,緊閉雙目低聲喊“父親!”羅弶伸出走掩在他臉上,不願看見兒子悲傷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