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湛華慢吞吞替換好衣服,將貂裘收疊整齊走到外屋,環視打量卻不見絳塵的蹤影,連同原先伺候的下人一併不知去向,窗戶緊閉房門掩牢,花崗岩地面一塵不染,靜默的陽光鋪下一層淺金,好像湖面上蕩起溫暖的柔波,隨着微微涼風輕輕流淌,若不是桌上猶擺着兩杯殘茶,他幾乎疑心這屋裡從未有人走進過。UC小說網:湛華轉個圈子尋張椅子坐下來,愁眉苦臉又惦念起鍾二郎,一邊歸心似箭恨不能當即邁步跑回去,一邊又一籌莫展不知如何向他解釋這場遭遇,正是愁煩忐忑左右爲難,忽聽到屋外傳來細細的琴聲,輕而柔軟難辨色律,模模糊糊彷彿一場夢,隨着陽光紛紛飄到他身前,懸在空中默默飄浮一會兒,又悄悄墜落沉澱墜落到睫毛上。

湛華不由自主站起身,一顆心彷彿脫出竅,隨着琴聲飄蕩到天邊,只覺四周白茫茫一片荒蕪,天上地下混沌一團,自己懸在這混沌中央,似是浮在無盡的海中,潦倒寂寞不得倚靠,任憑伸出手拼命掙扎,也是白費力氣一無所獲。這一般孤獨無助令他惶恐,然而寂寞裡又透出一股莫名的引誘,湛華開了門大步走出屋,仔細辨識琴音所向,好像夜裡困惑的蝙蝠,尋着樂聲追趕上去,莽莽撞撞跑出幾步,鬼使神差轉回頭觀望,卻見自己剛剛邁出的屋子籠在一團陰影裡,泥金牆面蒙着浮塵土,琉璃瓦片罩着蜘蛛網,昔年那一場驕奢華貴早已衰落敗廢。他若有所思再朝前走,耳邊的樂曲忽然銷沉寂靜,湛華怔在原地不由大失所望,心底彷彿被人猛然抽去什麼,失魂落魄如喪心智,沿着迴廊緩緩踱步,蔥籠草木間現出一駕八角涼亭,他睜大眼睛朝前望去,卻見亭子里正站了兩個人,一個正是前來作法的道士絳塵,另一個未曾相識,身穿一襲羅緞褂子,頭髮花白肚皮腆起,遠遠看來面目還算得工整,只是中規中矩毫無特別,瞧過一眼也便忘了。

湛華心想或許這人便是羅老爺,猶猶豫豫不知是否應當走上去,忽聽着身後傳來一陣邁步聲,有個人朝他輕輕拍一把,湛華唬了一跳連忙扭過頭,卻見自己背後正立着剛纔在屋裡服侍的丫頭,一對娥眉毛幾乎豎起,興許知道自己本是無關緊要的陪客,言語裡便也不客氣,掐着腰朝湛華道:“公子怎麼自己跑出來,若在這宅子裡跑丟了可是沒處找!”湛華倒是不以爲意,心道這這一般宅子能算得什麼,抿嘴含笑對丫頭道:“姑娘莫要惱,我在屋裡呆得不耐煩,不過出來透透氣,斷不會與你添麻煩。”這鬼面上雖還留着青淤,眼裡卻藏着幽幽的蠱惑,好像一隻手悄悄撩在人心上,丫頭面上微微暈紅,垂下臉對着自己的腳尖出神端詳,湛華有一句沒一句跟她說些話,丫頭正要惱恨自己剛纔出言魯莽,但見他並未作怪,喜出望外連忙應承,絞着手絹輕輕道:“不是故意要吵你,只是上邊規矩大,不準人隨便亂走動,聽說這一戶原是做……嗯……不知從何處尋來些倒黴的,綁成個糉子扔進地牢,梳洗打扮待價而沽,哪個膽敢亂嚷不聽話便抄起刀‘咯嚓’一聲將頭斬斷,再喚人拖出去隨地埋了。”她巴不得洋洋灑灑知無不言,奈何終究心存惶恐,聲音越發低緩下來,呢呢喃喃欲言又止。

湛華哪裡會有聽不懂,不禁心中一震大吃一驚,暗道原來這家人原是做這般生意,難怪來是還要大費周折將眼掩住。丫頭挨近他又悄聲道:“這些都是老人傳言的,我可沒見過,你萬萬莫與他人說。這宅子盡是住着古怪人,羅家老爺尊名喚做羅弶的,平日裡鮮少出房門,人都道他是陰司裡的活閻王,我有一回在園裡遇上他,唬得趕忙恭身退到牆邊,老爺無意瞟一眼,彷彿豺狼虎豹要撲上來吃人。大少爺名叫羅祝,因是丫頭養下的沒體面,爲人隨性不成器,整天往花街柳巷跑,盡結交些狐朋狗友,前年娶了個窯姐兒養在外面,幾乎要將老爺氣死。另一位二爺是正經奶奶養的,原本是星宿下凡的人物,老爺將他當作寶,從來不曾說過一句硬話,大少爺對二爺的態度也是真真的怪誕,別人家都是弟弟怕哥哥,唯獨我們宅裡哥哥怕弟弟,大爺興許是心虛膽弱了,見着二爺只知陪笑臉,他有一回有事尋到二爺房門口,因見屋門緊閉便立在外面等,竟從傍晚一直候到大清早,有個小廝問他道:‘外邊怪冷的,大爺怎麼不進屋?’哪知我們那位呆爺竟然說:‘老二還睡着,他不落話哪個敢進門。’然而二爺縱然千般好,卻有一樣不景氣,他這些年聰明絕頂了,遭天妒恨發起大病,日日躺在牀上鬧頭疼,直說要將自己腦殼劈開一了百了。”

這丫頭娓娓道述言無不詳,將那些犄角旮旯整合堆砌,寥寥幾句儼然勾繪出一幕家族倫理劇,直聽得湛華肅然生敬,不禁想起當年廖宅裡也個能說會道的小丫頭,同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端茶倒水真真冤屈了才能。絳塵立在涼亭仍在與那中年人言語,神情肅然面似凝霜,一雙四白眼珠子精光聚攢,湛華瞧了越發驚疑,隨手指着涼亭輕聲問:“那一位可便是羅弶?”丫頭淡淡瞟一眼,挑起眉毛冷笑道:“就憑他也配姓羅?這人是從外姓過繼過來的,改了名子喚作羅棟,平日不住在院子裡,跟幾個下人在後山守祖墳,老爺少爺都不曾正眼朝他說過話。”湛華定神望去,果然見那喚作羅棟的一直彎着腰,哪裡有半分大老爺的架子,想來原是作小伏低習慣了,面朝着絳塵點頭哈腰,恭恭敬敬似是有所央求。

他兩個在這裡說話,滔滔不絕津津有味,絳塵聽着響動猛然瞪眼望過來,丫頭身上不禁一凜,好像被人捅了一刀子,也不顧湛華眼波流轉眉目含情,轉過身逃也似的一溜煙跑了。羅棟拱手又拜過絳塵,道士悶聲屏氣邁出涼亭,面無神色匆匆過來,一把扯住湛華的胳膊厲聲道:“不是不叫你亂跑,巴巴出來是要做什麼!”他滿心輾轉壓不住怒火,莫名其妙發起脾氣,手上力道失了準,幾乎要將湛華的胳膊鉗斷。湛華剛捱了鬼王的打,一路上又作盡低眉順眼,這一時再耐不住脾氣,惱羞成怒甩開絳塵,跳出迴廊往園子裡跑。絳塵知道自己惹了他,趕忙飛身上前快步攆上,一雙手箍在湛華肩膀上,卻再不敢使力氣,心驚膽戰抱着對方,好像懷裡捧了一樽細瓷瓶子,稍不留神又被湛華掙脫。

湛華甩開他暈頭轉向隨處亂跑,繞過穿堂正瞧見假山後面現出一棟正房,幾個宮裝侍女垂手立在屋外,房門稍稍敞開一道縫,好像一隻漆黑陰沉的眼睛。湛華不由自主悄悄走過去,門前的侍女怔若石樽彷彿看不着他,他擡起手向前摸索,瑩白的指尖幾乎觸着門板上,忽聽着門內有人輕聲咳嗽,一個丫頭手捧着盅子如夢方醒戰戰兢兢走進屋。湛華忍不住正要邁步一同跟隨進去,身上猛然一輕竟被絳塵攔腰抱起來,道士捂住他的嘴扭頭便往遠處跑,彷彿這屋裡藏着洪水猛獸能奪人性命,還未行出幾步卻聽屋內有人輕聲道:“哪個鬼鬼祟祟走到我門前,卻不知進來拜見!”

絳塵好似被人使了定身咒,立在原處不知所措,屋裡的人不耐煩喝道:“道長如今有了體面,見我這癆病鬼一心一意只想躲着。”絳塵聽得如此只得硬着頭皮走進屋,鬆開手將湛華擱到一邊,略往前一步朝屋中那人笑道:“二爺也該改一改脾氣,您一吼我的魂都要散了。”湛華一聽他喚“二爺”心中便想起鍾二郎,不由擡起頭來定神打量,卻見對方裹一件絲綢袍子倚在羅漢牀上,頭髮亂蓬蓬垂到肩膀,眉頭輕蹙張高高上挑,瞪起眼睛不免咄咄逼人,然而精神氣色依舊是不濟,饒是捧着手爐擁在兔毛毯子裡,身上猶止不住哆嗦。原來此人便是羅弶的二子羅禮,天生張揚拔扈高人一等,原有一世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哪知命中時境波折,竟落得身染惡疾朝不保夕。

羅禮雖叫絳塵進來,卻撇開臉懶於搭理,一瞥眼忽瞧見湛華,禁不住涌出樂趣含笑道:“這個可是你新收的徒弟?可惜了模樣竟要當道士,改天我替你觀上打一座純金祖師爺,單要這小道士唸經點香。”他言語雖是浪蕩肆意輕薄,聲音卻又柔又軟好似絲綢摩擦,又像奏起飄嫋的樂曲,猶猶豫豫醞釀要講一段繁碎冗長。湛華情不自禁更走過去,羅禮忽然伸出一隻手將他扯上牀,緊緊摟了湛華的腰笑道:“真真是怪了,我一見你便覺得喜歡,索性你也別去做那勞什子道士,守在這屋裡替我穿衣疊被。”湛華抿起嘴脣心中暗道:“縱是伺候也是去給鍾二做飯鋪被子,哪輪得上你。”然而對方眼裡飄蕩着蠱惑,他唯唯喏喏無從反駁,垂頭不語倒似心甘情願。羅禮喚人端上藥盅來,要湛華吹涼了喂自己吃,又指着下面服侍的人埋怨:“她們滿身胭脂味,盡薰得我頭暈,哪還能張開嘴!”湛華原本不善伺候,沒留神舀起一勺藥濺到羅禮身上,絳塵大驚失色忙要言歉,羅二爺吃吃笑着摟起湛華道:“你這人怎麼呆頭呆腦的,我縱是生氣也不知該如何發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