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湛華打了個寒戰,猶猶豫豫打開門,卻見外面站着個男人,臉上蒙口罩,眼上戴墨鏡,身穿一條寬大的長袍。UC小說網:這人戰戰兢兢往屋裡瞧一眼,鍾二郎喝道:“看什麼!”男人憑白又短下一截去,上牙敲着下牙道:“我…我…我…我瞧了告示過來的………聽人說您這裡捉鬼破邪,與人消災解難……”他說着說着,彷彿便要哭出來,湛華連忙躲開身,男人趁機鑽進屋,臃腫的身子微微晃動,撲到湛華腿上喊法師。

鍾二郎一把將他撥到老遠,男人似個陀羅轉了幾轉,毅然停在半途裡,手撐着牆面止不住抖。鍾二郎暗地裡尋念,想起自己有一次在牆根下撒尿,確是隨手寫了“抓鬼除妖,摸城某路某某大廈”的字樣,哪知真有人能摸過來。他又細細朝男人打量,見這人舉首投足畏畏縮縮,身上包裹得似糉子一樣,好半晌脫口而出道:“原來是個水聖子。”湛華略一愣,往門前掃一眼,回頭對鍾二道:“哪裡來的水聖子?”這男人身上猛一震,低下頭哆哆嗦嗦把外套解下來,待他袒露出身形,湛華不禁驚直了眼,他本是再普通不過的中年人,卻腆了個大肚子,滾圓的腹部青筋怒張,活脫似懷胎的孕婦。

鍾二郎冷眼打量道:“嬰靈就在他腹內,也不知是惹得什麼孽。”他一轉身,颳了刮鍋底的土豆連湯帶水又盛出大半碗,一仰脖咕嘟咕嘟喝下肚。男人忙把口罩墨鏡也揭開,哭喪着臉對鍾二道:“法師!法師救我!我名喚劉天韶,本是家道殷實,和和美美過日子,哪知有一日肚皮忽然鼓起來,起初只已爲是漲肚子,吃下幾副藥便當要痊癒,誰料捱了一天又一天,肚子彷彿被吹了氣,直漲得彷彿懷了胎,平日躺着不動彈,總覺有一股肉在裡面滾,半夜裡醒過來,依稀瞧見着個小人坐在肚皮上,爬起身再一摸肚子,竟真的有個東西在裡面動彈。我也聽聞嬰靈作祟的說法,可家中拙內尚未生養,平日也絕不敢招惹這東西,如今心焦如焚,只有盼望法師解救!”

鍾二郎不耐煩看個禿頂老男人哭哭啼啼,一揚眉對他道:“那還不簡單,我把手從你肚臍探進去,五個指頭在腹腔裡一攪,包管把鬼胎掏出來。”劉天韶嚇得滿面慘白,腦袋擺得似個波浪鼓,連聲嚷:“使不得,使不得,那豈不是要腸穿肚破!”鍾二郎一眯眼,心道這水聖子又喚作嬰靈,是未臨世便墮下的怨胎,最是氣腥味重,卻也肉嫩骨酥,別有一番風味,若是佐以姜蒜香醋,真能把舌頭一齊嚼了。這等的美味他豈能錯過,於是沉下氣假意安撫說:“你別慌張,我替你寫一道符,你帶在身上保平安,待我跟徒弟商議了,再替你除去鬼。”劉天韶連連點頭,口中許下千金萬銀作酬謝,又巴巴討了紙筆,將自家住址寫給鍾二郎。鍾二返身去陽臺尋了一捻煤灰,沾了點唾沫在紙上胡亂一抹,出來後交給劉天韶,打發他安心回家等。

再說這個劉天韶,本已享了半輩子裙帶福,前半生幾乎平順坦闊,哪料人到中年竟遇上人懷鬼胎的奇事,日日受妊娠折磨,晨起嘔吐與平常孕婦無二,彷彿待胚胎成熟便真有個東西能呱呱墜地。他羞惱難當苦不堪言,裹着大衣回到家,妻子一早去了孃家打麻將,只留下小保姆替他燒菜。劉天韶大着肚子哪裡能吃下,一撂筷子便回臥室合衣睡下,人還未躺平,下腹處忽然一陣絞,好像有人攥了兩手朝他內臟上揉搓。若果是個懷孕的少婦捱受這一番,在疼痛間隙裡興許還能生出爲母的歡欣,可胎兒偏偏孕在劉天韶腹裡,他雙手托住隆起的小腹,隔着肚皮似乎能觸到胎兒的輪廓,嬰靈被體溫烘得微微悸動,像是馬上要翻破肚皮衝到人間。自己血肉之軀裡如何裹上這樣邪性的東西,劉天韶不敢想也不敢猜,任由胎鬼翻滾掙扎,額頭墜下一道道冷汗。

他默默熬着無盡的驚恐,到晚上,妻子打來電話說要打通宵麻將,劉天韶正樂得她不回來,叮囑保姆鎖好門,捧着肚子迷迷糊糊又睡下,晚風把窗簾撩起來,各樣鮮豔的混沌潛入夢中,好像一窩蟲子繞着心竅鑽進爬出,爭先恐後用細小的牙齒啃噬。他大汗淋漓掙扎起來,坐在牀上默默發呆,口中像含了一汪火,悸燥得心裡忐忑難安,只得撐起身子倒一碗水喝,冰涼的液體剛灌進肚,忽聽着腹內傳出“咕嚕”一聲響,劉天韶不禁打了個激靈,原來那嬰靈正隨他一起在喝水。他捂着心口再回臥室裡,行至門口忽聽到屋裡傳出輕微的聲響,忙唬得倚靠到牆上,頭上的冷汗直滑到下頜,眼前被濛濛汗水模糊住。屋裡的聲音漸漸清晰,他歪着脖子揉揉眼,正瞧見牀上躺了個白嫩的嬰孩,蜷曲着四肢憤聲啼哭。

大半夜裡緣何冒出個嬰兒?劉天韶嚇得幾乎昏過去,忽然想到鍾二郎給的靈符,忙衝到外面翻找,他將退下的衣服摸遍了,仍是找不到那片紙,嬰孩在屋裡憤怒的哭嚎,好像跟這世界懷了深仇大恨,可是過一會兒,他又咯咯笑起來,那笑聲越逼越近,似是就趴在劉天韶耳邊,嬰兒酸黏的氣息順着耳廓鑽進腦髓,不知對他說什麼。劉天韶捂着嘴悄悄的哽咽,將翻過的衣服口袋又再摸一回,他猛然記起來,那道符被自己壓在枕頭底下了,當下恨不得抽自己倆刮子,忙託着肚子站起身,大聲喊保姆“小翠!小翠!”臥室的門不知被誰推開,劉天韶一咬牙,軟着腿往屋裡挪,雪白的牀鋪上沒有了嬰孩,一個半大小子背朝他坐着。劉天韶顫着聲音道:“你是哪一個,我……我跟你沒冤仇,不如你到別處去,我日後擺香供着你。”

他一邊說着話,一邊瞅着牀頭的枕頭,顧不上自己身子沉,一把將那符指攥出來,捂在心口安下神。少年緩緩回過頭,窗外的光線投在他臉上,像是揭開塵封的布幕,劉天韶的瞳孔猛然擴開來,一聲不吭滾到地板上,尖叫堵塞進喉嚨,少年蹲在牀上冷眼瞧着他,面上沒有鼻眼器官,只有一張嘴幾乎開到後腦勺,忽然咧開來露出參差的牙齒,宛若乖巧尖聲喊“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