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那中年人喜不自勝將銅板收入囊中,場中衆人感想各不相同。
站在趙禹身邊這些人自是懊悔無比,在他們眼中看來,那哪裡是一枚銅板那樣簡單,分明就是一份沉甸甸的人情!而以這位王公子的豪富程度,這樣一份人情償還起來,定會闊綽得令人咂舌!可惜他們猶豫得片刻手慢了一分,如此難得一個機會轉眼間便被旁人搶去,他們如何能不後悔萬分?
而博羅帖木兒等人瞧見這一幕,則益發肯定了自己的猜測,這年輕人定是太子不知何處尋來一個助力,須得仔細提防,不能怠慢!
至於那些不明就裡之人,則是感覺天地都似乎變了顏色,便連呼吸的氣息都生出幾分陌生的味道。哪怕那年輕人的屍首已經被擡出了大廳,他們仍在懷疑自己方纔所見那一幕是否曾經真的發生了?
經過此事之後,趙禹一路行到最前方的坐席前,再無任何阻攔。他站在看臺下,環顧一週,看到那些蒙古貴人們或憤怒或驚懼的神色,嘴角一撇,便在樸大寶盛情相邀下坐了下來。這世上從來就無沒有緣由的卑賤,真正的高貴絕非源於血脈傳承抑或窮兇極惡的虛張聲勢,而是源自心的強大!心若是變得卑賤,哪怕儀表如何光鮮,地位如何尊崇,命裡註定要犯賤,註定要成爲任人欺凌的對象!
他是聲名狼藉的魔教頭目,他是韃子欲除之而後快的江南反王,再往前十多年,他是大都街頭那個怯弱、悲憤卻偏偏無可奈何的瘦弱少年。而今天,他卻堂而皇之坐上了給這座城池中最爲尊崇之人所準備的坐席,視野所及,或是驚懼神色,或是諂媚表情。大事可期!昔日囂張不可一世的蒙古人,已經親手將自己的鐵蹄磨蝕,爪牙敲掉!褪去了所有最堅硬的外殼,原來也就是這麼一回事兒!
坐定之後,趙禹的視線落在其餘几席上。
隔着高臺另一面是先前與樸大寶生出糾紛的雍王世子與博羅帖木兒,那雍王世子此時臉上仍然青腫不堪,察覺到趙禹的視線後,面孔忙不迭轉到一旁。親眼目睹方纔趙禹一枚銅板收割一條性命的畫面,雍王世子心中直覺得發毛,要知道先前他也曾在博羅帖木兒的鼓動之下想要起身爲難一下這漢兒,有了先前跳出來的那個替死鬼,他心中不無慶幸。雖然死掉的那個年輕人與雍王世子的身份不可同日而語,但最簡單的銀錢貴賤雍王世子還是明白的,自忖道死掉那人價值一枚銅板,自己了不起能值一兩銀子吧。有鑑於此,他怎麼還敢強自出頭!
至於與雍王世子同居一席的博羅帖木兒則要有氣勢得多,屹然不懼迎上趙禹的眼神,且還擡起手來比劃一個割喉的手勢。只是趙禹將手探往腰間的時候,他的神色不免生出幾絲緊張,視線一亂往左右探望了一番。及至看到趙禹只是輕輕整理了一下衣帶,面上不禁流露出一分被戲耍的羞惱。而此時,趙禹的視線早已經轉向了旁處。
與雍王世子席位相鄰的,乃是一名身着淺黃袍服、年約五十歲許的老人。這老人並無甚出奇處,反倒是他身邊一名紅袍番僧引起了趙禹的注意。那番僧面頰瘦長,手腳俱出奇的長,雖是靠在軟榻上,但卻恍如一根鐵釺插進地面一般,只瞧一眼便能刺痛人的眼神。
樸大寶察覺到趙禹神色有異,順着他的眼神望去,待看到那番僧後,禁不住皺眉道:“咦,赤都這番僧怎麼也在這裡?”
趙禹聞言後順勢笑道:“我心中也正覺得奇怪,明明一個出家的方外人,怎麼會流連在這煙花風月之地?”
樸大寶卻搖搖頭,說道:“這一點,王公子就有所不知了。這羣番僧,葷素不忌,女色也不禁,反倒比旁人更好色了幾分。旁人且不說,單單那個雍王世子,年前他訂下一門親事,誰知他那個未過門的娘子拜佛時被幾個番僧強搶去褻玩了大半個月,放出來時已經只剩下半條人命。饒是如此,雍王家裡也根本不敢追究,甚至連退親都不敢,只能捏着鼻子承受下來。”
趙禹聽到這件事,當真大感詫異。他雖然早已經曉得番僧囂張跋扈,卻難想象竟然囂張到了這一步!雍王乃是皇帝的孃舅,換言之,雍王世子與皇帝是真正的表兄弟,卻仍要忍受這等常人難以想象的奇恥大辱!番僧之囂張跋扈,可見一斑!
樸大寶繼續說道:“座上那名番僧,名爲赤都,乃是皇帝陛下的侍衛總管。王公子莫瞧此人精瘦得很,他的武功身手甚是了得,據說修煉了吐蕃龍象般若功秘法,舉手投足之間都有龍象之力!據說這秘法哪怕在中原武林都算第一等的武功傳承,與之相比,我們青龍派這些武功傳承,不過小道而已。你莫以爲這話太玄虛,我就曾親眼見過,有一年皇帝陛下率領一干達官貴人狩獵,恰逢大雨傾盆山洪暴發,此人只憑一雙肉掌便劈碎磨盤大的山石,當真厲害無比!”
趙禹聽到這話,不禁莞爾,要從這眼高於頂的高麗人口中聽到自嘆不如的話語,當真難得。至於樸大寶所說的內容,他也牢記在心中,且認真將那番僧赤都的容顏記了下來。
“不過這赤都負責看守中土武林的江湖人士,算是比較緊要的差事,怎麼有時間來這青樓?”樸大寶略感詫異道。
聽樸大寶再次提起此事,趙禹故作疑惑道:“那些江湖人士可是犯了什麼罪過?爲什麼要將人抓起來看守住?”
樸大寶搖頭道:“這些事情,我也不甚在意,不過偶然間聽到一些罷了。以我想來,這些人桀驁不馴,不服王道教化,殺了反倒清淨。近來大都城中多了許多江湖人士四處亂竄,該是想要營救這一批人。所以,王公子若要出門,須得小心自己的安全啊。”
趙禹自知從樸大寶這紈絝口中想要探出一些有用的情報很是困難,聞言後也不再窮追不捨的追問,轉而將視線挪向另一個方向。
斜對面的坐席上,乃是去而復返的左丞相搠思監。此時,搠思監情緒已經恢復了平靜,正與薩平同席交談,且還向趙禹含笑點頭,沒有了半點初見時的敵視和警惕。
這時候,趙禹忽然察覺到一道目光似乎在自己周遭遊弋,他轉頭望去,恰看見不遠處獨坐一席的王保保正饒有興致凝望着自己,心神禁不住微微一凝,旋即便遙遙對王保保點了點頭,算作善意的迴應。王保保也對趙禹笑了笑,視線卻並未偏離,似乎對趙禹存着極大好奇。
趙禹眼下的容貌雖然經過一些修飾,但其實也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不過也不擔心會被王保保辨認得出。年幼時他雖多在汝陽王府走動,不過一來他如今的容貌與幼年時相比發生了很大變化,尤其是整個人的氣質方面,二來那時候的王保保熱衷於與大都城中那些紈絝子弟終日打馬遊獵,對趙禹也並未太過關注,彼此之間有些陌生。
王保保兩側的坐席全都空閒着,沒有人坐上去,自己孤零零坐在一面,渾不似旁人彼此之間談笑風生,隱隱有些被孤立的意頭。不過他卻也並不在意,最起碼錶面瞧不出有什麼不適,與年幼時相比,愈發有了城府。
趙禹有心要以眼下這身份與王保保有些接觸,便轉頭對樸大寶笑道:“樸公子所說那位了不得的世子殿下似乎有些孤單啊。”
樸大寶循着趙禹的視線望去,片刻後才輕笑道:“王公子有所不知,大都城中不知有多少權貴人家想要與這位汝陽王世子殿下成爲真正的至交好友,可是人家根本不屑理會,高傲得很。而且,哪怕我一個外族人瞧來,這些酒囊飯袋的蒙古貴人們也不配與汝陽王攀上交情。可惜,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啊……”
講到這裡,樸大寶話音頓了一頓,忽又說道:“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情,王公子定然很感興趣。先前你說自己中意怎樣的女子,我倒想起來有一人可算是王公子心目中的絕配。汝陽王府有一位邵敏郡主,身份自是尊崇無比的天之驕女,且生得傾國傾城,整個大都城中都無人能及!”
趙禹聽到這話,神思不禁微微恍惚,而樸大寶又繼續說道:“不過,這位邵敏郡主美則美矣,性情卻稍嫌暴躁了一些,是一朵帶刺兒的鮮花,對誰都不假辭色。又要講到那個雍王世子,他自覺家世配得起邵敏郡主,幾年前曾派人上門去提親,孰料此舉惹惱了邵敏郡主,帶人守住了雍王府,一待那世子出門便痛打一通,一直持續了將近半年之久,直到那雍王世子着實熬不住了,到御前去痛哭流涕哀求,央得皇帝陛下出面調停,邵敏郡主才肯罷休。如此一來,大都城中雖有無數人想要做汝陽王的乘龍快婿,但卻因畏懼邵敏郡主,也只是想想而已,無人敢付諸行動。”
趙禹聽到這裡,不禁莞爾,心中對伊人思念愈發強烈。
隨着悠揚的絲竹聲響起,高臺上煙氣升騰,令人盼望良久幾乎望眼欲穿的十六天魔舞終於要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