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敏見趙禹走向那對父子的房子,心中頗覺疑惑,不明白趙禹爲何因這小事不依不饒。有心要勸阻一下,待見趙禹神色有些繃緊,便也不再多說,緊隨其後走過去。
趙禹走到這低矮的門前,視線落在門檻旁一座小小的香爐上,那香爐被擦拭地一塵不染,當中正插了一根檀香。那檀香散發着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氣,顯然不是凡品。
趙敏走上前看了一眼,臉上頓時流露出驚詫之色,疑惑道:“這對父子當真有些古怪,些許吃食都那麼緊張,卻捨得用這樣上等的檀香。這一根檀香的花費,足夠他們吃喝一整天了!”
“沒什麼可奇怪的,這很正常。”趙禹蹲下身望着那香爐,表情卻有一些蕭索。
那對父子聽到聲響,從門口探出頭來,待見到趙禹兩人,神色變得有幾分緊張,那父親強笑道:“大俠可有什麼事情?”
趙禹站起身來,似笑非笑指了指腳邊的香爐,而後望着那人。
那人低頭望了望,而後臉色陡然大變,突然伸手抓住兩邊門框,阻攔住趙禹的視線,顫聲道:“信教的是我,和我兒子無關!”
那少年站在房間中,聽到父親呼聲,臉色同樣一變,從父親肋下探出頭來,大聲道:“爹,怕他做什麼!咱們做明尊的信徒,有什麼干係!我前日出門時聽教裡幾個兄弟議論,明王大軍不日便要揮軍北上,法駕親征,咱們就快有好日子了!”
“混小子,你給我住口!”
那人暴喝一聲,止住兒子的話,而後一臉哀求望向趙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似乎牽扯到了腿上痛處,面孔都糾結在一起,卻仍連連叩首道:“求大俠發發慈悲,我兒子只是一個不懂事的娃娃。你們只管抓我去報官,足夠領賞了,求求你們放過我兒子。”
趙禹面上無甚表情,低頭瞧瞧這人傷處,纔看到他的左腿大腿扭曲成怪異的角度,骨頭全斷了,斷腿處正汩汩滲出血水,他卻渾然不覺,只是連連向趙禹叩首哀求。
心中嘆息一聲,趙禹彎腰拉起這人,待碰到他手臂,才發現此人已經痛得一身汗水打溼了衣衫。他出指如電封住那人身上幾處穴脈,那人當下便覺得痛楚減輕了大半,他臉上頓時露出詫異之色。
那少年見父親被抓住,臉色頓時一變,當下便要撲上來,口中大呼道:“惡人,不要碰我爹!”
“孩兒不要無禮,這位大俠是在救治我!”那人生怕兒子觸怒趙禹,急忙開口喝道。
少年聽到這話,待仔細望去,才發現父親的面色變得祥和許多,而斷腿處也不再有血水冒出,臉色突然變得一喜,而後心中生出無窮懊悔,卻是悔恨自己方纔沒有記清楚趙禹的手段。
趙禹雖然對醫術不甚精通,但見慣了醫仙胡青牛的手段,耳濡目染之下,對這些簡單外傷也有一些瞭解。他手指輕彈,按在那人斷腿處,不時擡頭詢問他的感覺,半晌之後,才說道:“腿骨完全斷了,時間拖得太久,經脈都萎縮了。想要完全治癒,卻是很難,若是調養得宜,還能勉強走一走路。”
聽到這話,少年臉上露出喜色,疾聲道:“應該要怎麼調養?”
他父親臉上卻無什麼喜色,只說道:“聽天由命罷了,我也不敢再妄想還能站起來。”他自知傷勢嚴重,所謂好好調養,必然花費頗多,而自家卻家徒四壁,乾脆連問也不問。
頓了一頓,那人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低聲道:“大俠莫非也是教中兄弟?”
趙禹點點頭,卻並未詳細解釋自己的身份。
那少年急道:“到底要怎麼調養?求求你告訴我,需要多少銀錢,要什麼藥材,我自去想辦法。”
“先前你偷溜出門去,我還未責罰你,莫非你還要出門不成?”那人臉色一冷,呵斥道。
少年對父親極是畏懼,見其動了真怒,當下不敢再多說,只是一雙眼睛仍然緊緊在盯着趙禹。
趙禹將那人扶回房中,趙敏在門外站了片刻,便也舉步走進來。房間很小,一眼便打量通透,一張木板踮起的牀榻,幾個瓦罐和木墩,雖然寒酸,但卻井井有條。其中一個瓦罐裡放着半隻冰冷的烤雞,少年注意到趙敏的視線後,不着痕跡上前一步擋住了她的視線。對於少年的狡黠,趙敏只是笑一笑,也並未說些什麼。
將那人放到牀榻上後,趙禹直起身對趙敏說道:“需要一些藥材,我得去找一找。咱們往後這幾日就留在附近,也要準備一些吃食。你且先留在這裡,行不行?”
趙敏點點頭,說道:“你去吧,小心些,快去快回。”
隨後,趙禹便走出房間,身形閃動,疾速消失在外面。
少年站在門口,瞧着趙禹高來高去的本領,驚詫得瞠目結舌,驚呼道:“天啊,人怎麼能飛?莫非是神仙!”
聽到這呼聲,趙敏忍不住笑出聲來,說道:“那是武功。”
少年臉上露出一絲羞赧之色,卻仍好奇望着趙敏,好奇道:“你也會武功?”
趙敏點點頭,說道:“自然是會的,只是沒他那樣高明。”
少年若有所思看了看趙敏,而後走進房間中,拎起那半片烤雞走到趙敏面前伸手遞給她,說道:“你餓不餓?”
趙敏瞧了瞧那烤雞,笑道:“你有事情要求我?”
少年面色一紅,表情覺凝重,低聲道:“我想求你教我武功?”
“爲什麼要學武功?”
少年神色一黯,說道:“我想變得有本領,讓我爹過上好日子。他以前在碼頭上做個搬運工,給黃大戶誣告欺負,說是摔碎了自家貨物,不止不付工錢,還要我爹賠錢。教中兄弟們氣不過,要給我爹討回公道,卻被那黃大戶報官全給捉拿去。我爹見機得早,帶我逃出來,卻也被打斷了腿。我若是有那般高強的本領,哪裡會畏懼他,也能救出牢裡的教中兄弟們。”
趙敏瞧着少年無比渴望的眼神,忽生出時空錯亂的感覺,久藏記憶深處那個同樣渴望學武功的少年身影突然冒出來,與眼前這少年重疊到一起。她心中嘆息一聲,突然開口問道:“要我教你武功可以,不過我要你脫離明教,並且要你日後與明教中人爲敵。你還願不願學?”
少年聽到這條件,臉上頓時露出爲難之色,沉默良久才嚅嚅道:“可是若非教中兄弟們捨命相救,我和我爹早就沒命了。他們待我有大恩……”
“這是你的事情,你要跟我學武功,就要答應這個條件。”趙敏冷聲道。
踟躕良久,少年偷偷瞧一眼房間中的父親,才突然將牙一咬,重重點頭道:“我答應你!”說完之後,他卻將面孔埋在雙掌之間,發出壓抑至極的哭泣聲。
聽着少年的哭聲,趙敏忽然覺得自己有些殘忍。她心中忽然生出一個念頭,不知在趙禹心中,是否也如這少年一般,曾經經受過良心與夢想之間的兩難抉擇?
似是爲了說服自己,她大聲道:“你們信這明尊又有什麼用?他若真能感受到你們的誠心而顯靈,你們又怎麼會沉淪在這樣悲苦的日子裡?”
房間中那人開口道:“我們信仰明尊,本就不圖所求。只是這世道悲慘,苦日子看不到盡頭,全無希望,纔在心中燃燒起一團熊熊聖火。只要有丁點希望,便要竭盡所能,將這聖火燒滿人間!”
得到這個答案,趙敏似懂非懂,心中突然泛起遐思,若真只是這樣一個標準,自己倒也算是一個明尊的信徒。
過了不多久,趙禹揹着一個大包裹趕回來。兩人便在這貧民窟中暫且棲身,趙禹一邊幫那斷腿的明教徒診治,一邊不時出門打探消息。而趙敏閒暇時除了指點那少年一些武功,竟也開始學着燒火做飯。揚州城的動盪仍在繼續,此處卻始終如一的平靜毫無波瀾。他們兩個,似乎一起生活了許多年,默契十足,日升而起,日落而息,日子平淡如同潺潺溪流。雖然沒有波濤涌涌,但卻自有脈脈幽趣。心若平靜,哪怕黃泉魔域,也能變作世外桃源。
除了此處,整個揚州城仍然混亂不堪。暴民們甚至推舉出幾位首領,分化成數股力量,每日在城中械鬥不止,爭搶錢貨和人馬。
而城外的楊完者,似乎也打定主意將揚州城圍困到底,甚至派人將揚州城各個城門盡皆用大石堵死,渾然不理會這樣是否會將整個城池推入滅亡的深淵。
昔日的通衢大埠,如今竟成了與世隔絕的死地。經歷了最初幾日的狂歡之後,暴民們漸漸發現諸多威脅和問題,除了前路的絕望之外,更迫在眉睫的則是糧食漸漸稀少,於是每天的打鬥都開始圍繞着糧食。
以趙禹的身手,哪怕城中只有最後一把米麪,也斷然不會落到旁人手中。不過他的心緒也漸漸變得焦急起來,最明顯的變化是,每天往城頭去觀望的次數大增,而每次回來之後,表情或憂或喜,不一而足。只是在回到那貧民窟時,無一例外的一臉平靜,似乎只是出去尋覓吃食那樣簡單。
趙敏心思敏感,如何察覺不到趙禹心緒的細微變化,不過她卻並未點破,每日只因又做出一道新的菜式而歡呼雀躍,欣喜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