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禹自然不會對趙敏置之不理,卻是想瞧一瞧事態究竟嚴重到什麼程度。
揚州城通衢大邑,繁華至極,想要完全封鎖住,只憑楊完者數萬人馬,卻還力有未逮。
趙禹衝出莊園後,先是直奔北城幾個城門,只見到城門洞開,有幾千人列陣城門之前,刀光泛冷,羽箭上弦,氣氛肅殺無比。而在軍陣與城門之間十餘丈的間隙,又有數百名騎士悍兵往來奔騰,驅逐惶恐不定的行人。至於幾條穿城而過的水渠,正有士兵將掛滿倒刺的鐵索鐵網沉入水中,卻是不留一絲可趁之機。
趁着城門前騷亂不定的時候,趙禹衝上城樓遠眺,依稀可以望見數裡外楊完者的中軍大帳。本就以悍勇著稱的苗人士兵全副甲冑守衛在中軍大旗下,當中便是一身亮銀盔甲的楊完者。雖然間隔太遠,趙禹瞧不清楚楊完者的面相,卻能感受到那鷹鷙般陰狠的目光與隨時準備擇人而噬的滔天殺意。
大凡兇戾暴虐者,最是惜命。只瞧楊完者擺出這姿態,可見這番刺殺之舉觸犯了他的逆鱗,爲此不惜刀兵轉向治下子民,圍住揚州這等元廷緊要大城。城門前血跡斑斑,尚有慘死之人未及收取的屍首,觸目驚心。可見楊完者並非故作姿態而恐嚇,是真的敢對揚州城大揮屠刀。這樣跋扈不法的舉動,除了楊完者本人向來桀驁不馴之外,也說明他背後勢力龐大足夠包庇他公然觸犯國法。
這樣一番佈置,哪怕韋一笑這等輕功高絕之輩,想要在衆目睽睽之下闖出城去,也是難如登天。趙禹在城頭上觀望片刻,便放棄了冒險出城的打算,復又轉回城中。
這時候,幾路衝進城中的苗軍已經有兩三千之數,融入進這數萬戶的大城中,雖不顯眼,造成的震盪卻極爲驚人。此時大街小巷上滿是倉皇逃竄之人,對苗兵畏若蛇蠍。
入城來的苗兵每十幾人分成一路,手中持着趙敏的畫像,甚至還有苦頭陀等人。然而他們的重點卻並非排查尋人,近半數衝進沿街商鋪中,先是打砸搶掠一番,而後纔會揪起躲閃在角落裡的掌櫃夥計,詢問有否見過趙敏等人。
除了打劫商鋪,街上的苗兵也不在少數,各自佔據要道,專門攔住衣衫華貴者盤問,其意圖不問自明。揚州城裡不乏達官貴人,偶有幾人恃着家世身份呵斥幾句,便會迎來一頓老拳,甚至拔刀相向,血灑街頭的情景比比皆是。
這般紛亂情景,有保境安民職責的揚州府衙自然不能坐視不理。趙禹行過城中大街時,便看到着了官服一臉痛心疾首的揚州知府在衙差們護衛下急匆匆趕出城去,似要與楊完者理論。不過這一遭多半是要徒勞無功,不要說楊完者,哪怕他手下這些尋常兵丁,都對經過自己身邊的知府視而不見,對其呵斥聲也充耳不聞。
趙禹向來只聞楊完者跋扈之名,今日總算見到具體事蹟。楊完者此人苗峒起兵爲亂,後來受元廷招降,剿滅義軍不遺餘力,先是在湖廣之間誅殺紅巾軍,因其麾下悍勇屢立功勞,便北調江浙之間。至今在湖廣之間仍流傳其肆虐之名,其軍每克一城,必定大肆劫掠,所過之處更如蝗蟲過境,雞犬不寧!
瞧這態勢,揚州城這場紛亂短期內是難平靜下來。而且苗軍一副有殺錯無放過的作派,趙敏一行想要平安渡過此厄,難度極大。
趙禹對此勢必不能坐視不理,卻也不能因此將城中五行旗秘營人手牽連進來,因此且先應付過韋一笑。待清楚了當下形勢後,復又返回莊園。
將近莊園大門時,趙禹看到苦頭陀正從另一個方向快速離去,只當是被趙敏派出去查探消息,也並未在意,直到邁步走進莊園中,才發現早已人去樓空!他大覺驚詫,在莊園中游走數週,忽地在一個角落裡嗅到一絲淡淡火油味道,在左近仔細觀察搜索,纔在廊階下發現一處暗室。
暗室出口以盆栽遮擋住,精巧的機關卻被從內里扣住,趙禹輕輕一推卻沒有推開,索性運起暗勁崩斷那機關,直接以掌心吸力打開厚重的鐵蓋。
暗室丈餘方圓,擺着一張木榻,趙敏一襲素白長衫,正端坐其中。在她身邊則擺了兩個盛滿火油的小桶,還有兩個火摺子。
趙敏花容略顯慘淡,坐在這暗無天日的暗室中,驟然光線照射進來,視線晃了一晃,以手遮在額間,恍惚片刻才瞧見來人是哪個。她嘴角癟了一癟,張開口卻是冷聲道:“你回來做什麼?我是不打算出去了,縱讓你看一個笑話,卻也沒意思的很。”
趙禹走進暗室,挨着趙敏並肩坐在木榻上,將那兩桶火油掃進角落,嘆息一聲道:“你也曉得自己這一遭生機渺茫了,我鼓足了勇氣趕回來,卻是在拿自己性命來待你。我們兩個坐在這裡,這一場亂子裡哪個都難獨活。你就不能待我客氣些?”
趙敏將冰冷的柔荑搭在趙禹膝上,用力擰了他一把,嘴角卻已經忍不住翹起來,嬌嗔道:“你來的卻晚了些,我的心裡已經死了一遭,這番再與你一起等死,卻少了一些滋味。”
趙禹反手將她柔荑握在手中,笑道:“你是身份高貴的郡主千歲,出入前呼後擁,卻是極少能身涉險地。我這個癡心小子,要等到一個與你一起等死共赴黃泉的機會,卻是難的很。縱有一些缺憾,也還將就一下吧。”
趙敏聽到這話,忍俊不禁笑起來,香肩往趙禹靠了靠,低聲道:“總不好教你陪着我做個糊塗鬼,這些勾當也便與你講一講。這番出賣我的,乃是我父王的妾侍,名叫做韓姬。這女子極擅僞裝,初入王府時,我雖對她有些懷疑,但長久相處下來,加之父王對她的偏愛,我的些許疑心也便淡去了。這一次靠了她打聽來楊完者那小妾的情況,信了她一次,卻沒想到栽了這樣一個大跟頭。”
趙禹微微頷首,又開口問道:“想除掉你父王的,便是你們的皇帝陛下?”
“爲什麼這麼問?”趙敏略感詫異道。
趙禹將方纔在莊園外所見種種講述一遍,說道:“楊完者若無一個極強硬的後臺,哪怕再囂張跋扈,也未必就敢如此荼毒揚州城。”
趙敏聽了之後,臉上隱現怒色,終究還是無可奈何嘆息一聲道:“陛下這些年對政事雖然有些懈怠,卻還沒有糊塗到這一步。楊完者真正仰仗者,卻是皇太子!你所說的那個神秘組織的主子,也是皇太子!要除掉我父王的,還是他!”
雖然心中已經有些預料,趙禹聽到趙敏親口講出來,仍覺驚詫無比。若非今次揚州一行,他無論如何也猜不到禍亂江湖,唯恐天下不亂的天魔教,背後的主使竟是元廷的皇太子!
沉默了好一會兒,趙禹才皺眉道:“有些不對,你們的皇太子,至正十三年才得正位,哪怕此前他便開始經營江湖。可是,據我所知,這個天魔教早在幾十年前便開始禍亂江湖。”
“天魔宗?”
趙敏聽到這話,微微錯愕後才說道:“原來呼倫秘衛竟有了這樣一個威風稱呼,不過這也理所當然。皇上和太子皆喜好那種無恥下作的東西,便用這‘天魔’來做個稱呼也屬尋常。”
她嘴角不屑地撇了撇,便講道:“或許是冥冥中有報應,我大元以武崛起,橫掃八荒,雖是威武難當,然而歷位先皇鮮有善終者,且不說南征時亂軍中駕崩的憲宗皇帝,其後裕宗、順宗、英宗等等,或是疾病纏身,或是遇刺身亡。有鑑於此,明宗皇帝召集族中勇武之士,授以秘傳武學,組建呼倫秘衛,一者拱衛皇者,二者監察天下。因此,數代以降,呼倫秘衛皆由皇帝或是皇太子掌管,是皇室最忠誠一支衛隊。”
趙禹聽到這話,方有幾分明瞭,對這改稱天魔教的呼倫秘衛也有了幾分瞭解。他本出身書香門第,對本朝歷史自然算不得陌生。似是異族人桀驁不馴的原因,又或其他,元廷皇位傳承鮮有和平更迭者,雖有本朝文人春秋筆法文過飾非,但卻連一個算得上漂亮的外皮都無,充滿了血腥味道。
趙敏口中所說的憲宗皇帝,便是百年前襄陽之戰中被神鵰大俠楊過擊殺的蒙哥汗,這些年代久遠之事且先不去計算。單單這位組建呼倫秘衛的明宗皇帝和世瓎,便是被其嫡親兄弟文宗皇帝圖帖睦爾毒殺至死。此事要講起來,卻有幾分喜感。當時元廷因皇位之爭又起動亂,留守大都的權臣燕鐵木兒本欲擁立明宗和世瓎,只是因爲和世瓎當時遠居和林,繼而選擇擁立居於江陵的文宗圖帖睦爾。
後來擊敗上都天順帝朝廷後,這一對君臣活寶又覺廢長立幼難以令天下信服,便北上和林擁立和世瓎爲帝。豈知行事到半途,文宗皇帝卻心生悔意,總覺皇位拱手讓人有些虧了自己,便於宴席之上毒殺兄長和世瓎,自己復立爲帝。
明宗皇帝算得悲慘一生,他本爲武宗皇帝長子,卻因父親死時自己太過年幼而被叔父仁宗皇帝插了隊。仁宗皇帝即位時本於武宗有約,待自己死後復將皇位傳給武宗之子,然而即位之後卻毀了約,將武宗之子盡皆發配荒僻之地,和世瓎作爲武宗長子,便被髮配到了雲南。他組建這個呼倫秘衛,未嘗沒有圖謀皇位的打算。
仁宗皇帝死後,大臣內訌,一派選擇擁立仁宗之子,一派卻要立武宗之子。和世瓎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將要登上大統,卻因路途遙遠這狗血理由輸給了自己的兄弟。好不容易盼到兄弟良心發現將皇位讓給自己,做了皇帝沒多久,卻連大都城頭都未見到便被毒殺。
當今皇帝妥歡帖睦爾便和他老子明宗皇帝相似的身世,他是和世瓎長子,本也有繼承皇位的機會,卻被叔父毒殺了父親插了隊。文宗皇帝即位後,便學先賢,將幾個侄兒盡數驅趕出大都。妥歡帖睦爾作爲和世瓎長子,分外被優待,直接被驅逐到高麗平壤,後來又因他與高麗本地大族關係處得不錯轉而被驅逐到廣西靜遠。
幸而文宗皇帝尚有幾分良心,臨死時良心發現,要將皇位傳給被自己毒殺的兄長的兒子。其時妥歡帖睦爾遠居廣西,而他的弟弟懿璘質班則因居在大都,近水樓臺先得月,繼任了皇位。就這樣,和世瓎與妥歡帖睦爾這一對苦難父子,便都是一般狗血的理由,與皇位擦肩而過。
不過,妥歡帖睦爾遠比他的父親和世瓎要幸運,幸運之處在於,他除了耳濡目染接受了父親以生命換來的經驗教訓,更繼承了父親傳下來的呼倫秘衛。懿璘質班即位時年僅七歲,攝政者乃是文宗皇帝的皇后,本是極爲融洽的局面。然而這位小皇帝即位不足兩月,便不明不白死去,繼而望眼欲穿的妥歡帖睦爾終於登上皇位。
這般算來,當今天子能夠登上皇位,與那神秘的呼倫秘衛未必沒有關係。或許就是領會了父親用生命換來的教訓,先一步下手爲強,毒殺了自己的小兄弟,免得又步了父親後塵。
而妥歡帖睦爾圖謀皇位的時間,現在算來,卻與楊青荻所說屠龍刀現於江湖上的時間極爲吻合。尤其此刀先現於遼東,而那時妥歡帖睦爾恰被流放於高麗!只是當時令得江湖動盪,對他圖謀皇位又有什麼益處?
仔細思忖良久,趙禹才忍不住嘖嘖嘆道:“你們這位皇帝陛下,也算得聰明。”
“那是自然!”
趙敏點頭道:“陛下自是聰穎無比,只是現下被小人矇蔽住,一時間失了方寸而矣。你們漢人中也有齊威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道理。只要陛下重新振作起來,你們這些跳樑小醜,也算不得什麼!”
“你卻會錯了我的意思,我是說他只看過一遍,便學會了自己老子的經驗,先一步毒殺了自己的兄弟。”趙禹擺擺手笑道。
“這等無君無父之語,你怎麼能……”趙敏眉梢一挑,卻又驀地一嘆,說道:“我卻忘了,你本就是個大反賊!”
趙禹卻又皺眉道:“想來你們的皇帝陛下能夠奪回皇位,多賴那呼倫秘衛之功。這等利器,怎麼早早交給了太子去掌管?”
趙敏聽到這問題,神色黯淡幾分,嘆息道:“這便是現下朝廷裡動亂的所在了。”
“陛下年少多舛,能夠履極,多賴高麗奇氏之功。是了,你或許不知高麗奇氏的名頭。這一家在高麗煊赫無比,不止一手把持高麗朝政,連江湖事務也一言以決之。陛下登基之後,更欲立奇氏之女爲皇后。我堂堂蒙古大元,豈有以一異族番邦女子母儀天下的道理!因此,當時我祖父等族中長者據理力爭,終於讓此事作罷。”
趙禹聽到這裡,卻笑道:“你們自己都是異族,偏生這時候卻生出許多計較。”
趙敏橫他一眼,繼續說道:“奇氏雖然沒有如願做成皇后,但此女生得千嬌百媚,卻魅惑得陛下不能自已,加之她又爲陛下誕下長子,聲勢益發不可扼制。後來此女向陛下進言,言道宮中總有人要謀害她,陛下愛妻心切,便將帝王親衛的呼倫秘衛撥給奇氏。所以,這呼倫秘衛自此後便由奇氏親信的宦官樸不花掌管,太子成年後自然便交由他來統領。”
“樸不花?這又是什麼人?”趙禹問道。
趙敏眸中閃過一絲厭色,說道:“也是一個高麗人,有幾分本領,據說是什麼高麗青龍派的太上長老,一肚子陰損主意,將太子教導成現下這個模樣。”
趙禹聽完之後,沉吟片刻後才說道:“不消說,你父王定是極力反對皇帝冊立現下這個太子,所以數年前太子冊立時,你父王才被削了兵權。”
趙敏點點頭,說道:“就是這麼一回事,太子現在視我汝陽王府如仇宼一般,對我父王更是直欲除之而後快。若非現下國事未靖,只怕我父王也難安居其位。”
聽到這裡,趙禹已經可以確定,先前自己遭遇刺殺,定然也是那天魔教的手筆。古怪的武功自不必說,只瞧趙敏都曉得從六派高手那裡學來一身武功,加之明教和逍遙派的舊事,可知這天魔教中必定收藏有許多已經絕傳的武功。至於那人蠱下毒的苗疆秘傳,應該是當今天子放逐廣西時蒐羅到的。
這般一思忖,他更覺天魔教乃是一個極難對付的對手。武功高手還在其次,畢竟就算有武功秘籍在手,每個人天賦都不相同,也未必就能個個練成絕世高手。反倒是那些詭秘莫名的諸多手段,才真是令人應接不暇。
趙敏講完這些,噓一口氣,對趙禹柔聲道:“這件事的始末,我都與你交待清楚了。咱們這一番共赴黃泉,你總算不必做個糊塗鬼。只是可惜了你那些姐姐妹妹,她們痛失愛郎,卻是我對不住她們了。若真有冥間黃泉,若有一日她們來尋你,最多我不再計較你身邊那麼多鶯鶯燕燕。”
趙禹瞧着趙敏嬌怯模樣,心下卻是頗有感觸,這少女在自己面前,不拘幼年時還是重逢後,皆是一副不假辭色的模樣,卻鮮有現在這樣軟語溫存的時候。他凝望着趙敏,說道:“敏敏,你若總是這樣一副模樣待我,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