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虜軍用來行刑的鞭具,乃是極爲堅韌的篾絲膠合起來,與其說是鞭,不如說是棍。往常五鞭落下來,哪怕再桀驁不馴的兵油子,都會因吃痛不住而變得馴服無比。
張無忌雖然身世悽楚,但卻甚少受到這樣的皮肉之苦,二十鞭挨下來,又是外公親自行刑,雖然殷天正有些分寸,但後背上也血肉模糊狼藉一片,躺在榻上,兀自咬緊牙關倔強地不肯出聲。
殷天正親手鞭打了外孫,心情未算得輕鬆,半是懊悔,半是痛惜。他從胡青牛那裡討來金瘡藥,爲張無忌細心塗抹,始終不發一言。半晌後,他發現張無忌埋首在牀榻上,兩肩正不住顫抖,心腸越發軟下來,輕聲道:“無忌,你若是痛,就喊出來。”
張無忌擡起頭,淚水已經在臉頰上縱橫交錯,他哽咽道:“外公,爲什麼你們一定要聽那趙無傷的話?我不想瞧着你們被他帶進萬劫不復的死路……”
聽到這話,殷天正白眉一顫,臉色復又沉下來,他強忍住怒氣冷聲道:“你是否希望明教能豁出性命去,將六派人士營救出來?”
張無忌未聽出外公語氣的變化,聞言後只道外公已經被自己說動,語調也變得激昂起來,說道:“外公,這纔是當下最應該做得事情啊!韃子氣焰囂張,一舉擒下了六派近千人士,中原武林正道幾乎被一網打盡。當此關乎武林存亡危難之時,明教正該要以德報怨,盡力奔走斡旋,以德報怨,勢必能化解武林中幾百年的正邪隔閡。到那時,大家同心戮力,將韃子趕出中原,正是我輩俠義之士喜聞樂見的局面!”
殷天正臉色變幻不定,沉默良久,才嘆息一聲道:“無忌,你若不想待在明教,那就回武當吧。你不愧是武當派張五俠的兒子,一般的心狠。當年你爹求仁得仁,自己自殺了事,全不顧及他死後你娘還能否活下去。你現在這番話,卻也是要將外公往死路上去逼迫。我這大半生,一事無成,本也死不足惜。可是,外公老了,餘生只想憑着這一張老臉給天鷹教跟隨多年的老兄弟謀一個好出路,卻是沒了精力陪你去折騰。你、你好自爲之吧……”
說完這話,殷天正一臉蕭索悵然,起身走出了營帳,任張無忌如何在背後呼喊,也未回過頭來。
眼見到殷天正決然離去,張無忌卻不知外公怎會變成這樣一個態度,心中卻益發愁苦。他捫心自問,自己這一番設想,全是爲了別人,丁點不爲自己。可是明教上下卻彷彿中了邪一般被趙無傷蠱惑,竟然半點規勸之言都聽不進去!想到渡劫老僧對自己描述,武林正道精英蕩然無存,明教也被韃子趕盡殺絕的悽慘場面,張無忌更加傷懷。
他趴在榻上,越想越是失落,然而卻無人來聽他傾訴,只能自己黯然垂淚。
趙禹走進營中來,正看見張無忌淚流滿面的樣子。他走到張無忌身邊,撩開他血跡斑斑的上衫,伸手戳了戳腫脹密佈的鞭痕,張無忌登時痛得倒抽一口涼氣,而後才滿意的點點頭說道:“鷹王果然不是裝裝樣子,這是真的打了你了。”
張無忌抹一把臉上鼻涕淚水,厭惡地轉過臉去不瞧趙禹,冷哼道:“我外公自是英雄了得人物,不會弄虛作假!你道人人都像你一般,用慣了陰謀詭計,滿腹奸詐心腸!”
趙禹聽到這話,也不以爲忤,伸手一把將張無忌推進牀榻內裡,卻牽動他傷勢痛得慘叫出聲。而後趙禹坐在牀沿上,似笑非笑瞧着張無忌,待其眼神有些躲閃,才冷聲道:“哪個交給你的令牌?”
張無忌雙目緊閉,沉聲道:“我自己搶的,沒人交給我!”
趙禹聞言後,嘖嘖嘆道:“果然是義蓋雲天的張少俠,自己已經落到這步田地,還不肯連累旁人!”
他向營帳門口喊一聲:“蘇成,你進來。”
話音剛落,先前曾去尋找張無忌那名衛士走進營中來,垂首立在趙禹面前。
張無忌轉頭看到這衛士相貌,臉色登時一變,疾聲道:“是我用強逼迫這位蘇大哥,硬搶來的令牌,你要罰就來罰我,莫怪錯了好人!”
趙禹卻不理他,只是對那衛士說道:“失了令牌,是個什麼罪過?”
那衛士蘇成道:“斬立決。”
張無忌聽到這話,神色益發惶恐,也顧不得身上傷勢,翻身而起抓住趙禹手臂,厲聲道:“趙無傷,你夠膽量就來殺了我!是,這令牌是蘇大哥他交給我,着我趕緊逃命,不要留下來受你責罰!我卻不忍心連累他人,自己留下來承受你的怒火,和旁人都沒有關係!你這草菅人命的魔頭,用嚴苛軍法來約束旁人,自己卻與韃子私通,陷害六派,怎能服衆!蘇大哥正是不想瞧着你一錯再錯下去,是個真正不畏強權的好漢子,你若敢殺他,失了公道,難堵悠悠之口!”
趙禹擺擺手,對衛士說道:“跟他說實話。”
那蘇成點點頭,然後望着張無忌說道:“張公子,你是個好人。不過天下不得好死的好人那麼多,你是死是活卻和咱們五行旗沒太大牽扯。我將令牌給你,是奉了教主命令。騙了你一把,對不住得很。但是你說的那些混帳話,教中想要教訓你的大有人在,不過皆瞧着鷹王他老人家的臉面忍耐着。你再這樣講下去,自己或能得個爽快,卻讓鷹王他老人家不好做人。”
聽到這番話,張無忌驚得表情僵硬,喉嚨裡塞了雜草一般,半點話也講不出。
趙禹擺擺手,示意那蘇成退下,而後才一臉笑意望向呆若木雞的張無忌。
癡呆了許久,張無忌才一臉悲憤道:“趙無傷,你又耍我!”
趙禹站起身來,在營中踱步,慢條斯理道:“我就是陰了你,你能奈我何?”
張無忌見趙禹這副表情,氣得如胸膛如風箱一般,撲哧撲哧噴着粗氣,半晌後突然冷笑道:“你是堂堂的明教教主,武功蓋世,即便耍了我,我又能拿你怎麼樣?只是,趙無傷,你不覺得可悲麼?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小人物,你要對付我,卻仍不敢光明正大的做,只敢私底下耍些小聰明來栽贓我!”
“切莫把自己瞧得太重要。我若真想坑害某個人,哪怕是你太師父張三丰,也能讓他萬劫不復!”趙禹擺擺手,說道:“今次對你略施薄懲,除了要你明白禍從口出之外,也是在顧忌你外公鷹王的臉面。鷹王何其不幸,大半生廝混過去,先是一個兒子兵犯總壇忤逆至極,事情還未冷卻下來,又有一個外孫不知輕重的大放闕詞。你嘴皮子翻動起來,簡單得很,落在有心人耳朵裡卻是不一樣的滋味。這番給你一個教訓,除了讓你閉嘴之外,也是給鷹王一個表明態度立場的機會。畢竟,這世上大多數人還需要一個明確的立場,如你這般懵懂一生也能活出一個滋味的卻少之又少。”
他轉過身來,望着張無忌,嘆息道:“老天終究待你不薄,你這人有副好心腸,施恩不圖回報,也算是求仁得仁,那些受過你恩惠的,果然半分回報都無。可是那些與你關係親厚的,卻全都遭了殃。你自己施恩一分,卻要旁人付出十分代價,這買賣,大可做得。”
張無忌聞言後,面紅耳赤道:“你胡說什麼!我哪有……”
趙禹卻不理他,仍自顧自說道:“這世上事,大半都難分對錯。但世人卻一定要有一個對錯的觀念,左右搖擺,首尾兩端,只會糊塗一生,累人累己。那渡劫老僧跟你說過什麼?是不是要你煽動天鷹教撥亂反正,趁着咱們現在在武當山附近,請你太師父下山來鉗制住我,而後憑藉天鷹教你外公把持住明教,北上營救六派?”
聽到趙禹的話,張無忌臉色愈發難看,嚅嚅道:“我沒有……沒有聽他的。可是,渡劫大師是得道高僧,所說都是至理名言!我雖然不會這樣做,但知道他說的是正確的!我的命,多虧你救下來,縱使你不來見我,我也要去見你一次,勸你一番,不要再一意孤行錯下去!”
趙禹點頭道:“多謝你一番好心,我卻消受不起。跟你不同,我這人施恩就是要圖回報的,不只如此,還會自己把這回報拿回來。在西域,你幫了我不小的忙,也算是報了恩。咱們之間,本就兩不相欠了。”
頓了一頓,他又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人的脾性生就什麼樣子,真的極難更改。咱們認識時間不短,我也跟你說過一些話,你卻半點也未聽進去。那渡劫老僧一番話,卻講到了你心坎裡去。這件事,你大可以依照他的計劃去做,不必客氣,做過後你才曉得會是一個什麼後果。的確,你太師父張三丰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我自己也很尊敬他。這位武林泰斗,一手開創武當派的老人家,奉在那裡是要拿來給武林人士膜拜的,就和武當山上那三清雕像一般。這些雕塑若撤下神壇來,也脫不了被劈成柴來燒的命運。”
張無忌聽到這話,臉色已經變得煞白,顫聲道:“你到底要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