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哈,就憑你……”
李成儒因被逼叫趙禹世叔,心中已存了許多怨氣,聽他這般說,登時便笑出聲來。他剛要大肆嘲諷一番,卻瞥見父親森冷目光,便如被掐住喉嚨一般陡然收聲。
李純瞪了李成儒一眼,才歉然對趙禹說道:“本是我自家事,不該當勞煩趙兄弟。”
他口上雖不說,心中想法卻也與兒子相似。趙禹這少年的確有些新奇想法令人耳目一新,但書法之道卻不比其他,須得經年累月練習揣摩,年歲久了才能顯出功力。而那虞宗柏名聲早已遠播,趙禹雖是一番好意,李純卻不想他出面自取其辱。
趙禹站起身,正色道:“承蒙款待,無以爲謝。我恰好於書法上小有造詣,主家有爲難事,我當仁不讓。但如果李莊主有更好人選去應對,我自當讓賢退避。”
那怕有父親壓制,李成儒看到趙禹自信滿滿的樣子,還是忍耐不住跳出來說道:“當然有好人選,我大哥自幼讀書練字,都不是小有造詣,而是真正的大有造詣!”
聽到兄弟吹噓誇讚,李慕文臉上微顯赧色,不過他對趙禹以長輩自居都有不滿,還是挺起胸膛爲二弟壯聲。
“那就冒昧請大公子手書一篇,讓我來觀摩觀摩。”趙禹同樣不客氣的迴應道。
李家父子自無不可,而且李純口中雖對大兒子多有貶低,心中實在是很滿意的,都想讓兒子在客人面前一展所長。因此,幾個人便一起移步到書房。
李成儒更是親自擼起袖子爲大哥磨墨,看他咬牙切齒的模樣,竟似要將那硯臺都給磨穿。
趙禹則氣定神閒落座,一邊飲茶一邊觀賞李家書房的佈置。
那李慕文站到書案前,深吸了一口氣,輕輕活動着手腕指節,準備要發揮出最佳水準來,好好羞一羞這個便宜世叔。他提筆懸臂,很快便寫了一篇趙體道德經,然後便恭聲請趙禹指教。只是臉上自信的笑容卻暴露了些許心中意圖。
元人多學趙孟頫,不知因爲元廷不遺餘力的宣揚,更因趙孟頫書法上承隋唐,的確有繼往開來的造詣。
趙禹走過去一看,只見李慕文這趙體公正算有了,但卻太多匠氣,只學了皮毛難及骨髓。他也不客氣,將那紙捻起來丟到一邊,然後自己揮筆疾書,洋洋五千字道德經一氣呵成。他乃趙孟頫嫡孫,又有父親趙雍這大書法家言傳身教,天下人學趙體,再無他這般得天獨厚!
李成儒見趙禹對大哥墨寶那般不屑,眉頭一挑便欲發怒。其時趙禹已經落筆,李慕文眼中精光一閃撲上去抱住兄弟,一雙眼卻瞬也不瞬隨着趙禹筆鋒流轉。李家這兩兄弟倒也奇,一個跳脫喜武,另一個則愛文成癡。
李純對書法都很喜愛,閒來也會練一練純當陶冶情操,只是少了名家指點終究成就寥寥。他湊上去看趙禹的筆跡,又與兒子的字相比,只覺得形狀都差不多,偏偏趙禹的字看起來就順眼得多,或許這便是神韻。這時候,他才知自己興之所至請回家這個少年着實不凡。
最後一筆落下,趙禹手臂猛地一提,將筆擱回架上,微笑着擡起頭,卻看見趙家父子表情各異。李純一臉若有所思,李成儒則是雙目圓睜怒氣蓬勃,而李慕文則望着書案癡癡呆呆。
過得片刻,那李慕文突然撲上去跪在趙禹腳邊,大聲道:“求先生教我!”
趙禹大覺尷尬,因爲對李成儒偷襲傷了自己心存怨氣,口頭上佔些便宜還倒罷了,卻未想到這個一直安靜的大公子發作起來也這般狂野。看他樣子,自己要強扶他起來,只怕要拆斷他的胳膊才成,只得求助望向李純。
李純眼中精光閃爍,見到兒子擺出這架勢似是強人所難,便開口道:“慕文你先退下,趙兄弟還要在家中做客,來日方長不必急在一時。”
他又望着趙禹笑道:“這孩兒愛書法有些癡了,趙兄弟勿怪。不過頭都磕了,趙兄弟就先收下他這記名弟子吧?”
李成儒文墨不通,看不出趙禹書法好壞,見父兄對趙禹都這般推崇,才知少年所言不虛,果然是有些造詣的。這時候,他才倒抽一口涼氣,只覺得趙禹強的不似人,武功本就強過自己許多,書法上竟都出衆!這般一想,他漸漸收斂起狂氣,低下頭乖乖站在一旁,只是在趙禹經過面前時,嘴皮輕動道:“父親不知我私開賭場,求世叔保密。”
李慕文聽了父親的話,退到一邊,雙眼卻一直盯着趙禹,似要將他吞下一般。
趙禹則低下頭避開那狂熱目光,打着哈哈道:“且比試過後再說。”
自此,李家上下將趙禹待作上賓。三日後,便到了比試的約定之期。
東平府城外有一座校場,本是元兵駐紮訓練之處,因遼東金人作亂元兵北調平叛,便空閒下來。泰山派標榜爲名門正派,又加之信心十足,有意將此事鬧大,便將這校場租賃下來,且在數日之前便在城中不遺餘力的宣傳,勢要將李家逼迫到退無可退的境地。
趙禹與李家父子一起到了校場的時候,正看見人山人海的場景,走下馬車側耳傾聽,原來泰山派許諾凡是到場者皆能領一斗黍米,才造成這人山人海的熱鬧場面,顯然對李家飛刀絕技勢在必得。
李純雖對趙禹頗具信心,但看到這浩大場面心底都有些發憷,生怕趙禹心中生怯,低聲安慰道:“放寬心,縱輸了也不打緊。”
“師傅怎麼可能會輸!”李慕文早已成了趙禹忠實擁躉,連父親都不賣帳。
而李成儒看到這浩大場面,才記起今日這賭局乃是以自己性命爲注,縱使如何大膽,這會兒也覺得腿肚子開始轉筋,只緊緊盯住趙禹,低聲唸叨着“不會輸不會輸”!
趙禹只是回頭對李家父子笑笑,他雖然年幼,這場面卻還唬不住他。
一行人入場時,早有隱在人羣中的泰山派弟子得了指使,帶着衆人噓聲連連,且不斷爆發出諸如“傷人償命”這類喊聲。
趙禹雖不知那泰山派風評如何,但觀其行事,心中卻生了幾分鄙夷。他們若有道理,自然可以打殺上門將李成儒殺了償命便是,卻煞費心機鬧出這般大的動靜,若說沒有別的心思,鬼都不信。
他們走上校場中高臺時,早有泰山派一干人等在那裡,當中坐着一名面貌清癯的中年文士,正閉目養神,對周遭喧鬧聲充耳不聞,應該便是泰山派邀請的幫手,名傳山東的虞宗柏。
泰山派衆人迎上來,面色不善,對李純嘿嘿笑道:“怎樣,李莊主,你可真的想清楚要背水一戰?現在還有反悔餘地,稍後可就由不得你了!”
李純冷聲道:“既然上臺來,自然已經決定了。此事因我次子起,若真比試輸了自要他自己承擔後果。只是我有一言相勸,你們泰山派有這些心思,莫如仔細約束門人,否則下次便不是殘廢那麼簡單,滅門之禍就在眼前!”
“好,老匹夫!今日就先殺你兒子,我倒看看,你李家傳人都死絕了,還死抱着飛刀絕技傳給哪個!”泰山派門人恨恨說道:“你要派哪個上場?你自己,還是你那傻大兒子?”
趙禹上前一步,說道:“殺雞焉用牛刀,有我出手足夠了!”
泰山派諸人看到趙禹年少模樣,先是愣了一愣,隨即便鬨然大笑,指着李成儒道:“李成儒你這苦命小子,可看見你老爹多心狠,竟真捨得讓你白白送命!”
這番喧鬧自然引得臺上虞宗柏關注,他看見趙禹後,眉頭便緊緊蹙了起來。原本他答應泰山派央求,一方面是爲了豐厚謝儀,另一方面也不乏讓自己名聲藉此事再上層樓的打算。而李家卻派出這樣一個乳臭未除的小子上場,即便贏了都無臉去宣揚,卻是讓他後一個打算全盤落了空。
趙禹自然感受到衆人輕視之意,卻並未放在心上,直說道:“既然人都到齊了,那便開始吧。”
“慢着!”泰山派一人說道:“書法比試,難有清晰標準。雖然你李家註定是輸了,但我泰山派向來公道,不給旁人說閒話的機會,所以請了一個仲裁,眼下還未到場。”
正說着,一輛華貴馬車駛入校場。趙禹轉頭一看,卻突然吃了一驚,原來這車竟用五馬拉住,這在周禮上是諸侯的禮儀。
而今大元朝廷蒙古人的天下,山東有什麼諸侯?一個答案呼之欲出,孔府衍聖公!
歷朝歷代,無論漢家江山還是胡人天下,唯有一家尊崇不變,不因世事變遷而轉移,那便是孔聖人的後代,曲阜孔家!
歷朝對孔氏一族都禮遇有加,及至前朝仁宗皇帝時,孔家後人得封衍聖公,封號沿用至今。以蒙古人之飛揚跋扈,都不敢對衍聖公稍有不敬!千年以降,長盛不衰,唯此一家!
泰山派再如何勢大,都只是區區一個江湖門派,竟能請動衍聖公這般超凡人物的大駕?趙禹心下疑惑,擡頭望去,只見那虞宗柏已經失了淡定,站起身來衝下臺去,迎向衍聖公的車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