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元月,積雪漸消。
趙雍返鄉時,趙禹託辭自己要留在大都跟隨兩位兄長一起讀書,待父親離去後,他便留書一封離開了家。
出了大都往南便是直隸,趙禹放馬奔馳,一天時間趕到大興縣。其時距離大都尚近,景緻還未變化,連綿野地有大片被圈起來充作馬場,所見者多是蒙古人及色目人,招搖過市,漢人依舊小心處事,惶恐度日。
趙禹年已十歲,因爲習練武功的關係,望去似是十三四歲的少年,扮作一個遊學士子,打馬馳騁,倒也頗覺快意。
他並沒有一個固定的目的地,倒也不是漫無目的,只記得書上講前宋時山東有大寇宋江,手下豪強無數,時至今日或許還有殘留的後代精通武技,便想要去見識一下。
在大興縣投棧後,趙禹會鈔時包裹裡銀錢跌落一些,得店小二幫手撿了回來,也並未在意。到了晚上練過養氣法正欲睡去,忽然嗅到房間裡迷漫起一股異香,心下疑惑之際卻忽覺得頭腦昏沉欲睡。
片刻後,又聽到外間有人壓低聲音說道:“那小子可麻暈了?”
接着便聽到店小二的聲音:“掌櫃的放心,我是用了加大的量,莫要說區區一個少年,就是一頭壯牛,這刻都暈的不能再暈了!”
然後趙禹就聽見房門閂被輕聲撥開,兩個烏黑影子貓着腰溜進來。
“手腳乾淨些,下手要穩,莫被血污了被褥!”
這時候趙禹驚駭欲絕,哪還不知自己入了一家黑店,這掌櫃與夥計竟要謀財害命。長到這麼大,他哪經歷過這些事,手足駭得冰涼,只蓄足了力氣待那店小二持尖刀湊來時,驀地翻身一掌拍上那小二的頭顱。
黑暗中只聽一聲慘叫,隨即便咕嘟一聲,店小二栽倒榻前,手中尖刀也哐當落地。
“笨傢伙,這樣都能跌倒!”掌櫃的一邊罵着,一邊走過來,正俯下身要撿起刀子,後背陡然捱了一擊,同樣步了夥計的後塵。
趙禹兩記得手,卻並未放鬆,夜幕裡粗喘半晌纔敢摸索着下牀,摸出火摺子點起油燈,轉頭再看,卻發現那掌櫃與夥計竟都七竅流血而死!
我殺人了!
趙禹腦海中空白一片,只回蕩這一個聲音,一時間僵在原處動彈不得。良久之後燈油燃盡,視野再次恢復黑暗,他才陡然醒覺,心中惶恐至極,摸起包袱黑暗中衝出房去,到馬廄裡牽了自己的馬連夜奔逃。
一路狂奔直到午間馬力枯竭,趙禹才漸漸降下速度。進到樹林裡吃了兩口乾糧,卻想起那兩個掌櫃和夥計七竅流血的慘狀,突然又抱着心口嘔吐起來,直至淚水淌滿臉頰,他才喘着氣背靠大樹而坐。
一腔熱血學得精湛武藝,滿心想要驅除韃虜恢復漢家江山,沒想到第一陣卻是殺了兩個漢人。趙禹心中悲涼無比,心中忽的生出棄世念頭,只覺世間皆醜惡,不欲再多呆一刻!
正灰心喪氣之際,忽聽前方隱約有獰笑喝罵聲,慘叫告饒聲,他急忙翻身上馬,向前方行去。
衝上一個緩坡,趙禹就看到一個蒙古人在抽打一對漢人夫妻。那夫妻兩個本就衣衫襤褸,又被抽打的皮開肉綻,模樣慘不忍睹。偏偏那蒙古人暴虐不肯罷休,一邊抽打着一邊張揚大笑。
趙禹心中騰起怒火,撥馬上前。離得近了,不待那蒙古人反應過來,他躍下馬去,擰身一記鞭腿正中蒙古人心頭,將之抽出數丈有餘。趙禹現時一腿能踢斷碗口粗的樹幹,那蒙古人正捱了一記,胸膛骨折塌陷,未及落地便已氣絕。
趙禹不看那蒙古人,彎下腰將兩夫妻扶起來,安慰道:“你們放寬心,那人死了,不會再毒打你們!”
“你、你殺了他?”那個丈夫瞪大眼望向蒙古人屍首,臉色惶恐無比。
趙禹點點頭,卻沒想到那男人前一刻還懦弱無比,下一刻便兇狠的撲向自己,厲呼道:“惡徒,你不要走!你竟殺了人,快隨我去見官償命!”
趙禹登時惘然,一時掙扎不開。而那女人也尖叫着撲上來廝打,狠狠抽了幾個耳光。
“住手!”趙禹雙臂一振掙脫開,怒喝道:“你們兩個不講道理,我救了你們不道謝就罷了,怎麼還爲難起我來?”
“惡徒,殺人狂魔!你殺了我家老爺,我們兩個還有命在!他打罵再狠,只要留下一口氣我們就能活下去!現在怎麼辦?老爺死了,完了、全完了!”
男人撲在地上兀自不罷休,撿起石頭劈頭砸向趙禹,女人則一邊哭着一邊往他身上吐口水。
趙禹表情僵硬,呆若木雞。
那夫妻倆又扭打上來,趙禹恍若未覺,只癡呆站立。待到他們廝打倦了,兩個人抱頭痛哭,如喪考妣。
“哈,哈!這世道,狗日的世道!”
良久之後,趙禹驀地仰天笑了起來,笑聲中悲愴無比。
他走到馬前摸出兩個十兩重銀錠丟給那兩人,然後上馬離去。
紙上得來終覺淺,趙禹只知世道兇險,卻不知竟險成這個樣子。財若露白,便遭橫禍,救人危難,反倒將人推入深淵!原來這世道,漢人江山,元人朝廷,都無什麼差別。升斗小民而言,衣食豐足,安居樂業便是頂了天的好日子!活下去啊,還能有什麼更深奢求!
“不過,他們想要什麼,和我有什麼干係!我只知道,先祖手上丟了江山,有生之年我若看不到漢人重做神州之主,一生都不會安寧!”
這般一想,趙禹心中再無彷徨。殺人而已,不拘漢人蒙古人,若是惡人,就殺的有理。今日不殺,明日也要殺!
胸中鬱郁得以排遣,趙禹心思又靈活起來,回想起昨夜那番兇險,禁不住生出一層冷汗。倘若自己真被迷藥麻暈了,這會兒或許造成了亂葬崗上一截殘屍!
他心中又有疑惑聲,自忖道:“聽那店夥計講,對我都是用了加大分量的迷香,而我卻只是感到一陣頭暈,這是爲何?莫非因我修煉了武功,身體都比尋常人還要抗毒?不論怎樣都好,以後投店飲食上一定要注意,莫要再着了道。”
趙禹卻不知,他能抵抗迷藥,不止因爲內力精湛一個原因,還因爲服用了大回還丹至今絕大多數藥力都還積存體內,自然能抗毒。不要說鄉村野店的劣質迷香,哪怕江湖上最頂尖霸道的迷藥,也奈何他不得!
三月,雨水充沛,黃河決堤,山東一地水患成災,盜匪橫行。
“大家加把勁,夜裡趕去東昌府過夜!”
燕雲鏢局的鏢頭程峰騎着一匹棗紅馬,在長長的隊伍側方大聲喊道。原本屬於鏢局的貨車只有五輛,但一路上有些獨身客都貪鏢局人多勢衆湊上來一路行,這隊伍便越來越龐大。燕雲鏢局名聲在外,自然做不出驅趕蹭鏢人的事情,只是隊伍越來越引人矚目,讓鏢頭心下有些不安,力保每日都在城裡歇腳。
連日下雨,道路泥濘,載滿貨物的貨車極難前行,須得七八個大漢合力往前推,才能走得動。這般模樣,鏢局裡趟子手們自然唉聲嘆氣,直道這一番遭罪真是不值當。
趙禹穿了一身麻布衫,渾身被雨水浸溼,一身泥點,卻還手把住車轅用力往前推。
早在一個月前未出直隸,趙敏小郡主給他準備的銀錢就花光了。趙禹索性將馬也賣了,恰逢燕雲鏢局的鏢隊招打雜,便應募進了鏢隊。隨行一個月下來,餐風宿露,身上本有的稚氣消磨了許多,身體也漸漸打磨出來。加之他內功已經頗具火候,捱下來並不艱難,且比一般鏢局壯漢還要有韌性。
在他身前是鏢局的一個老夥計趟子手,名叫陳八斤,身子看着壯碩,卻慣會偷奸耍滑。這時候那陳八斤咬着牙一臉吃力狀,只趙禹看得見其實他雙手只是虛擡着,根本沒有碰到車。
凡奸猾者話必然多,陳八斤自然也不例外。他喉嚨裡間或吼一聲,然後望着馬上的程鏢頭,低聲嘀咕道:“這個程鏢頭真是好運氣,進了鏢局不過三年,就混到能帶隊出行的鏢頭位子。嘿,可惜了我老孃沒給我生一副好皮囊!”
趙禹在後面問道:“陳大哥,做鏢頭看的是手上功夫,和皮囊好壞有什麼關係?”
那陳八斤談性頗佳,回頭說道:“趙小子你不知啊,旁人做鏢頭看得自然是本領,只這程峰靠相貌纔到這一步!他本領如何大家倒不知,只看見莫老鏢頭的閨女經常給他洗衫洗襪。你說說,這裡面難道沒有什麼貓膩?”
趙禹低頭笑笑,不再說話。
“嘿,你還別不信!這一番走鏢你做的好,回到大都保不齊就能留在鏢局做個正經趟子手,大把時間去看。話說回來,趙小子你這幅皮囊比那程峰不知好了多少倍,嘖嘖,只是嫩了些。不過這也好,宮總鏢頭正有一個八九歲的千金。講真的,趙小子你以後發達了,可莫忘了照應照應哥哥我啊!你是個伶俐人,自然覺得出隊伍裡只我待你和氣!”
“小弟若有那一天,自然不能忘了陳大哥!”
趙禹隨口應了一聲,他棲身鏢局,爲的是學一學行走江湖的經驗,可不想長久呆下去在鏢局裡熬資歷。他都看得出,這一支鏢隊裡三個鏢師加上幾十名趟子手,真有功夫的很少,大多仗着一股蠻力氣練了些粗鄙把式,反倒只有那被陳八斤污做吃軟飯的程鏢頭才真有兩下子,不過也不算太出奇。
手下多出工不出力,那程鏢頭雖然心焦,終究還是沒能在天黑前趕到東昌府,只得尋了一個開闊地紮營露宿。
疲累了一日,趟子手們無精打采去扎帳篷。那陳八斤自與趙禹一隊,頤指氣使的叉腰指揮,自己卻不動手。他望着遠處,嘴裡不住唸叨:“可千萬不要出岔子,可千萬不要出岔子……”
結果不知是否他烏鴉嘴做了準,岔子還真就來了。稀薄夜幕中有幾匹馬衝過來,根本不理會鏢局打出的旗語警告,擺明了來者不善。
趙禹隨隊到現在,還是第一次看見劫鏢人,心下好奇興奮,拋下繩索就衝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