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瘋狂，更瘋狂
蘇曦被這個故事變成了一尊雕像，雕像的名字可以被叫做《離開自己》。她的靈魂此時此刻一定在她體外的什麼地方漂游着。
“我朋友請求她，如果感覺不好就回他們醫院。但女老師拒絕了，她說，她回去會給別人帶來麻煩，當然這種錯兒是不該出的，但她不想回去算舊賬。她說誰活得都不容易，如果她必須死，也是天意。上帝給了她愛情，卻要拿走她的生命。接下去，我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她最後死在我們醫院了。”
“什麼時候?”蘇曦大吃一驚。
“去年春天。”李大夫說，“我還去看過她一次，臨死的時候她非常安詳。”
“你爲什麼不告訴我?”
“那時候，我朋友不希望我說。”李大夫接着問蘇曦，“你對這個患者有印象嗎?”
蘇曦搖搖頭。
“是啊，因爲你不認識她，所以對你來說，她就是一個普通患者。患者對醫生也就意味着這麼多。”
“你是說醫生對患者無動於衷?”
“那倒也不是，我覺得患者很難真正觸動醫生。偶爾醫生也爲患者難過，同情他們，但這種泛泛的同情並不觸及自己。”
“爲什麼?”
“因爲醫生想他們自己不是患者。”
“其實，病不長眼睛，醫生和患者是沒有界限的，就像人和人也是沒有界限的一樣。”
蘇曦認真地點頭，心裡卻是似懂非懂，但她對李大夫的尊敬陡然地增加了許多。
“誰悟到了，誰就得救了。你一旦得救了，你就怎麼活怎麼有理了。”
與李大夫分手後，蘇曦一個人慢慢步行走回家。好久以來她都沒有這樣的心境，一個人在街上慢走，並且留意身邊的一切。家庭生活起了變化之後，她一走在街上就不自覺地加快腳步，好像她不希望把任何人或事看在眼裡。
她害怕看見幸福的人，讓她想起自己的不幸；她也怕看見不幸的人，讓她產生絕望。但是今天，李大夫的話帶給了她一份平和的心境，也許還沒真正明白那些話的具體意義，但她通過自己短暫的緩解，不僅鬆弛了自己的神經，也看見了日常社會很實在的面目：不是每個走在街上的人都背叛自己的妻子和丈夫；也不是每個等車的人都不再相信愛情……
蘇曦第一次在心裡提醒自己，別把自己淹死在痛苦中。 但不是在每個轉折的路口，上帝都揮手指引，有時他是置之不理的，也許，他覺得最後的時刻還沒到。蘇曦用鑰匙打開門以後，首先發現一雙男式皮鞋放在門口。雖然她不認識這雙鞋，但馬上想到是焦凱回來了。
在她往客廳走的時候，想的是居然是焦凱買新皮鞋她不知道，隨後，她馬上想到那個在辦公室抱着臂怒視她的女人，於是，這一想法走進了死衚衕，消失了。
“你回來幹嗎?”她問焦凱的時候，根本沒看他。她徑直走進陽臺，拿起噴壺給花澆水。
蘇曦進來的時候，焦凱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與往日所不同的是他依然穿着外衣。在蘇曦回來之前，他不止一次想過，蘇曦發現他回來會是什麼反應，吃驚地看他一眼、憤怒地瞪他一眼、不知所措地慌亂地望着他、立刻委屈地哭了?
他眼睛盯着電視的時候，腦袋浮現的都是這些想象。聽見任何響動，他都會緊張一下，以爲是蘇曦回來了。他調整一下自己的坐姿，不讓自己看上去太緊張，也不太放肆；既不是太拿她當回事，也不是不尊重她。
儘管他還不清楚自己在蘇曦面前爲什麼這麼侷促，因爲他要離婚，覺得對不起蘇曦，還是因爲他好久沒見蘇曦，距離造成了他和蘇曦之間的陌生感?他不清楚，但蘇曦走進客廳的時候，焦凱就是像自己希望的那樣，不卑不亢地坐在自己從前家裡的沙發上。
但是蘇曦一眼都沒看他，即使她已經對他開口時，也不過是背對着他，好像他不過是一件沙發的裝飾品。
焦凱亂了，他被蘇曦的默然狠狠地擊中了。他現在比
蘇曦到辦公室鬧那會兒更恨她。
蘇曦把陽臺上所有的花兒都澆了一遍水，回到客廳面對焦凱時，焦凱已經關了電視，正怒氣衝衝地瞪着蘇曦。
“你有什麼事?”蘇曦甚至不去計較焦凱用什麼目光看她，這讓焦凱更覺得不舒服，彷彿蘇曦的態度在提醒他，他現在已經沒有權利用這樣的目光看蘇曦。
“我找你還能有什麼事?”焦凱把肚子的傷心話大致濾了一遍，覺得這話最妥。
“請你快說，說完快走。”蘇曦的不慍不火讓焦凱再一次覺得自己敗了。
“你用不着這樣跟我說話。”焦凱臉上是不屑的表情，下半句憋在肚子裡沒有說出來的話是，“我們之間誰不瞭解誰啊!”
“怎麼跟你說話是我的事。你要是精力過剩不妨多關心一下王小姐怎麼說話。”
“你!”焦凱氣壞了。
“別這麼激動，快說正事吧。”蘇曦的口氣依舊。
“既然你這麼無所謂了，我也沒必要太顧忌了，房子給你，銀行裡的存款給你，我協議離婚。”焦凱說得乾脆，完全是命令句。
“房子，錢都給我，然後離婚，對嗎?”
“沒錯。”
“這房子和錢加在一起是多少?”
“你很清楚，一直是你管錢來着。”
“五十萬左右?”
“差不多，那五萬股票我想拿走。”
“好，那就是四十五萬左右。”
焦凱沒接話兒，因爲不知道蘇曦接下去要說什麼，他怕自己的話被蘇曦利用。
“四十五萬!”蘇曦說着也坐到焦凱旁邊的另一張沙發上，她若有所思地接下去說，“這些年我是你的保姆、採購員、廚師、管家，我把青春給了你，還讓你踐踏我的身體，造成終身不孕，現在看，在我們的性生活中我充當的不過是X女的角色，所不同的是，你這個嫖客不是一把一利索，而是最後付總賬。你想用四十五萬買走這一切，你說是貴了點兒，還是便宜了點兒?”
“你想要多少?”
蘇曦被焦凱的話噎住了，他沒爲她故意傷他的話而激動，相反卻誤解她，以爲她要更多的錢，蘇曦的心都涼了。
她盯盯看着焦凱，焦凱再一次把蘇曦目光的含義理解錯了。
“說吧，我想，現在沒什麼話你說不出口的。我的錢要是不夠，我可以借。”
蘇曦把茶几上的一杯剩茶端起來，潑到焦凱的臉上，焦凱一下子就跳了起來。
“你——你這個潑婦!”他一邊說一邊用手去抹臉上的茶水。
“這次讓你說對了，焦凱!我就是潑婦!”蘇曦一邊說一邊把能抓到手上的東西朝焦凱砸去。焦凱東躲西藏，完全沒有了方寸。
“你瘋了，蘇曦!”焦凱一邊躲一邊試着接近蘇曦。
“沒錯，瘋了。”蘇曦繼續朝他扔東西，因爲太激動，沒注意到焦凱企圖接近她。當她把沙發之間的檯燈拿起來的時候，焦凱抱住了她，馬上搶下了她手裡的檯燈。
焦凱把蘇曦按倒在沙發上，重重地打了她一個耳光，他希望她能停止瘋狂。沒想到的是蘇曦更加瘋狂，她不知從哪兒得到了比她自身力量大出幾倍的瘋勁兒，硬是從焦凱的手中掙扎出來，一頭扎到焦凱的左臂上。焦凱“嗷”的一聲慘叫，鬆開了蘇曦。
血從焦凱的手腕流下來，滴到了地上。焦凱疼得臉皺成了一團，他擡起左手，仔細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傷口，害怕了，蘇曦咬破了他的手腕，傷口似乎很深。他把目光投向蘇曦，目光中流露着病人般的企求。
蘇曦坐下來，她被焦凱的目光喚醒了。出於醫生的本能，她馬上冷靜下來，彷彿換了一個人。她走近焦凱，端起他的手臂看了一眼，好像焦凱此時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患者，而傷口也不是她一手造成的。她發現傷口挺深，便命令焦凱：
“坐下，等在這兒。”
蘇曦先到衛生間洗了手，然後取出家裡的小藥箱。她拿出一針破傷風預防針和一個一次性的針
管，再回到客廳。
焦凱像一個聽話的孩子，等在那兒。蘇曦給他注射了破傷風針，然後又爲他包紮了傷口。當她做完這一切時，醫生和患者的身份又消失了，他們互相看了看，頓時陷入了尷尬中，剛纔發生的一切齷齪之事又回到了他們心中。
焦凱看看蘇曦，她那無動於衷的堅硬表情讓他害怕。在這一剎那，他喪失了力量，他無法想象這兩個女人會把他的生活弄到怎樣的田地。
“蘇曦，我求求你，離婚吧!”焦凱說着跪到了蘇曦面前，“我受不了了。”
蘇曦看見跪下的焦凱，第一個反應是走開，並且背對着他。她從來沒見過焦凱這樣，因此受不了這樣的刺激。但她頭腦中第一個反應很快就被第二個反應代替了。她想：“他是爲另一個女人跪下的。”
“我希望你還能保留一點自尊。”蘇曦說的時候內心的感受是爲焦凱的行爲感到羞恥，而不是感動。
焦凱就勢坐到沙發上。
“你想要的東西都可以得到，蘇曦，放了我吧。”焦凱囁嚅着。
蘇曦再一次感到被傷害。她想的是，她的丈夫爲了和另一個女人一起生活，竟然到了如此低三下四的地步。
“焦凱我告訴你，我絕不離婚。你有辦法就想去。”
“那我們就法院見了。”焦凱話音依舊不高，但也恢復了敵意。
“如果你不在乎，我沒什麼在乎的。現在你滾吧。”
“你到底想要怎麼樣?”焦凱突然吼了起來。
“我不賣自己。”蘇曦平靜輕蔑地說。
“這是兩碼事，你不要再找藉口了!”焦凱吼聲越來越大。
“滾!”
蘇曦說着開始去撿剛纔被她扔過來的東西，然後又朝焦凱扔過去。
“蘇曦，你會後悔的!”
“滾!”
焦凱扔下一句寓言似的話，離開了。
有些事在做之前似乎很有把握，但意外有時會像必然那樣常見。陳大明去他舅舅那兒打聽“襲擊”蘇曦丈夫這件事的時候，被臭罵了一頓。他對陳大明說了一句讓他摸不着頭腦的話：
“你以爲就你有舅舅啊!”
陳大明深知他舅舅的脾氣，也沒有再問下去，就出來了。他能想到的是這件事沒辦好。不知爲什麼他立刻就有了對蘇曦的歉疚，他想再幫她一個什麼忙。他希望這次能有所成效，便先去找童未明商量。
他在放射科找到童未明，正好他不太忙，兩個人便閒聊了起來。
“童哥，你一穿白大褂就不像你了。”陳大明看的更多的是童未明在酒吧的形象。
“不像我也是我，你以爲當另一個人那麼容易吶。”
童未明很少正面跟陳大明嘮嗑，不是諷刺挖苦他，就是開他的玩笑。平時陳大明一點不敏感，因爲他喜歡童未明。可是今天他的心情欠佳，便很快進入了正題。他說了幫蘇曦的事，但沒說最後的結果。
他只說了讓派出所嚇唬一下蘇曦的老公和那個小情人。還沒等他向童未明諮詢以後他還能怎樣再幫幫蘇曦，童未明已經火了。
“你是真傻還是假傻?我這輩子還沒見過你這麼可愛的傻×。以後你可別幹這事兒了。”
“怎麼了?”童未明的話讓陳大明更上火。
“什麼怎麼了?派出所根本管不着這段兒。”
“那一男一女沒結婚就住一塊兒，合法?”陳大明不服氣。
“只要不是票娼，別人就管不着。”童未明沮喪地說，心裡在想這件事可能給蘇曦造成的後果。
“我看也跟票娼差不多。”陳大明咕噥地說。
“你去找的派出所?”
“蘇大姐自己去的。”陳大明說。
“什麼?”童未明大吃一驚，他沒想到蘇曦居然幹出了這樣的事，心裡頓時很不是滋味。他後悔自己這段時間沒主動聯絡她。蘇曦上次見到他所表現出的距離和冷淡，讓他隱隱作痛。
他不喜歡蘇曦這樣對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