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私約
焦凱走得很慢,他放眼望去,一切都被雨淋溼了,在街燈的映照下,無論什麼看上去都是亮的,這愈發加重了感覺上的那種潮溼,讓焦凱心上的某個地方發涼。他突然想念他的那對沒有帶出來的皮拖鞋。他沒有撐傘,小雨已經澆溼了他的頭髮。但他並沒有在意這個,在小雨的聲音之外,他聽見了他的皮拖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那聲音十分真切,焦凱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覺。
王蕾去參加一箇中學同學召集的聚會,很晚才能回到父母家。他想買兩個漢堡,回家泡一杯茶,一個人用看報紙打發這個淫雨連綿的晚上。這時,他接到了蘇詩的電話。還沒等他開始熱情的寒暄,蘇詩已經發出命令:
“焦凱,你聽我說。”
焦凱立刻住口了,在女人這樣的態度面前,焦凱從來感覺都是很舒服的,他甚至懷疑過自己是不是有受虐的心理傾向。
蘇詩像一個不同凡響的女人,她說她做了一頓可口的晚餐,買了非常好的新疆出產的紅葡萄酒,她的女兒去奶奶家,今晚不回來——然後她說,你過來我們談談怎麼樣?但沒有說談什麼,好像一點破這個就會破壞她剛剛建立起來的氣氛。
“我馬上過去。”焦凱很高興答應了蘇詩。彷彿一個徒步走了很遠的人,在飢餓缺水的情況下看見了一個村莊。一方面,他高興蘇詩的一個電話,把他從眼下的心境中揪出來;另一面他心裡很愜意,和一個不是王蕾也不是蘇曦的女人見面並共進晚餐。
焦凱到來之前,蘇詩還沒想好,她要跟焦凱說什麼。她知道肯定要談蘇曦的事,但同時她也特別強烈地懷念上一次單獨和焦凱見面。焦凱作爲一個比她年輕幾歲的男人,又是她丈夫的生前密友,對她表現出的信任和某種心理依賴讓她刻骨銘心,讓她感到幸福。她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母愛,因爲她沒兒子。
不管怎麼說這對蘇詩是新鮮的經驗,一個從前依賴別人的人,現在被人依賴一下,這讓她覺得自己很強。只有一點,她從一開始就很清楚,和焦凱這樣的交往,無論她怎樣感覺都和她是一個女人而焦凱是一個男人的事實無關。在她心中已經確定無疑,不會再有另一個男人取代季峰的位置。
但是,一直在丈夫庇廕下生活的蘇詩,沒有想到也想不到一個男人突然表現出的階段性的信賴和依賴是多麼不可靠。作爲紅顏知己蘇詩缺乏太多的素質,她年齡不輕,但心理年齡還尚未達到成熟的界限。
許多男人給生活在他們周圍的女人帶來這樣的誤解,因爲某些突發的不良事件,他們把正常情況下不可能對此交心的女人變成了知己。事過境遷後,他們最希望的就是和這些女人保持正常的交往,比如不經常見面進而也不再被詢問什麼。但不是每個女人都能適應這樣的變化,蘇詩就是其中的一個。
在焦凱到來之前,她專心佈置了餐桌,也給自己化了淡妝,她把頭髮盤起來,讓自己的年齡變得不那麼好確認,遊移在三十到四十歲之間,而不是超過了四十歲。焦凱一進來首先被餐桌吸引了。桌上常見的家常菜讓焦凱胃口大開,他像季峰還活着的時候一樣,用手撿幾塊肉扔進嘴裡。
“阿姨做的,還是你自己做的?”焦凱知道蘇詩不會做飯,以前,如果他們在家裡吃飯,一般都是阿姨和季峰一同做。
“阿姨回老家了,是我親手給你做的。”焦凱這時纔好好看了蘇詩一眼,發現她刻意爲他打扮了一下,不覺感到一點兒壓力,馬上有不適的感覺。“我不想讓她再回來了。”蘇詩接着說,“季峰不在,家裡也沒那麼多活了。”
“是啊。”焦凱應付地說。
“你怎麼樣?”他們坐到飯桌旁之後,蘇詩發現焦凱沒有走進她所營造的有些許私密意味的情境中,便性急地直接問起來。
“還行,你怎麼樣?”焦凱已經開始大吃起來。蘇詩突然想焦凱是奔這頓飯來的,而不是她。
“我還能怎麼樣?”蘇詩嘆着氣說。
焦凱擡頭看看蘇詩,認真地點點頭,表示他能理解蘇
詩的心境。
“你單位那邊怎麼樣?”蘇詩又問。焦凱一邊吃一邊回答,甚至沒看蘇詩一眼。
“還那樣兒,不好也不壞。”焦凱吃得十分起勁兒,倒不是因爲飯菜多麼可口。他好像也在吞噬着這飯菜帶給他的感覺,家常的感覺。
蘇詩沒再往下問,她也被焦凱貪婪的吃相吸引了。“算了,等他吃飽了再說吧。”蘇詩想。
焦凱的飯量並不大,他很快就放下了筷子,看着蘇詩說:“你好像什麼都沒吃。”焦凱用紙巾擦擦嘴,“飯裡放毒了?”
“別胡說八道。”蘇詩見焦凱只是跟她開玩笑,並不想展開話題,不由地懷念起上次焦凱盯着她發呆的眼神兒。“蘇曦怎麼樣?”
“她見過你了吧?”焦凱問。
蘇詩點點頭。焦凱只是點上了一支菸,並沒有往下說什麼。
“你的那個女同事怎麼樣?”
“看來你知道得真不少。”焦凱說。
“但都不是你告訴我的。我原來還以爲我們是朋友吶。”蘇詩說着的時候已經有些心酸。
“我們當然是朋友,你是我最好朋友的妻子,我們只能是朋友。”焦凱有些後悔自己來了。
“蘇曦什麼都告訴我了。”
“那你該好好勸勸她,往開處想。”
“你已經決定了?”蘇詩問。
“你是說離婚?”
蘇詩點點頭。
“我們肯定不行了,她事情做得太絕了。”
“你還沒見過更絕的吶。”蘇詩說。
“可蘇曦不該是那樣的女人。”
“女人是什麼樣的女人,這有時候取決於男人是什麼樣的。有些過激行爲都是給男人逼出來的。”蘇詩說出了讓自己也吃驚的話,這想法她記得自己從前沒有過,好像是通過空氣呼吸到肚子裡的。
“看來,你已經站到蘇曦那邊去了。”焦凱說,“不過,挺好的,她需要你的幫助。”
“可我也沒忘了你。”蘇詩盯着焦凱,“聽說你的女同事挺年輕的。”
“十四歲。”焦凱說的是他和王蕾的年齡差。
“什麼?”蘇詩大吼一聲,“十四歲就工作了?”
焦凱笑了,笑得多少有些無奈和苦澀。
“啊,我明白了,是差十四。”蘇詩立刻反應過來了,但馬上接着問別的,“你有把握嗎?”
“你指什麼?”焦凱開始煩蘇詩這樣大而空,根本沒法好好回答問題。
“她那麼年輕,你把握得住嗎?”
焦凱發現自己再一次無言以對,好像突然明白了,爲什麼他的朋友季峰不愛妻子愛另一個女人。
“你知道現在的年輕姑娘很容易跟人好的,前提是你不老還有錢。可是,再過幾年你快五十歲了,她還正當年,彼此沒什麼新鮮感了,你還有現在這份把握嗎?”蘇詩苦口婆心地說。
“那你說我怎麼辦?”焦凱已經被蘇詩的話氣着了,又不能馬上告辭,無比痛苦。
“慎重。”蘇詩叮嚀般地說,“你爲她離婚,能保證有一天她不跟你離婚嗎?也許跟你過幾年她覺得沒意思了,或者是看上了別人,那你就慘了,雞也飛了,蛋也打了,到最後老了什麼都沒有了,連家都沒有了。你以爲蘇曦能等到你那一天嗎? 焦凱,記着,男人光有事業不成,不夠,你懂嗎?你就是再發明一百個軟件,到頭來你要是沒有一個溫暖的家,你還是覺得生活中缺點兒什麼,相信我的話。”
“可是我愛她。”焦凱對蘇詩的說教已經忍無可忍,“我不在乎她有一天離開我,儘管我不相信會有這一天。你的話有道理,但跟我想的沒關係。即使有一天我什麼都失去了,我還是要給我自己一次機會,去愛一次。而不是像季峰那樣。”焦凱說到激動處脫口說出季峰。
“季峰怎麼樣?”蘇詩立刻警覺起來。
“沒怎麼,”焦凱及時控制了自己的情緒,“他那麼早就死了。”
蘇詩低下眼睛,不再說話了。她的樣子讓
焦凱難過了一下。他覺得無論怎樣不該這樣對蘇詩。
“對不起,蘇詩,我剛纔太激動了。”焦凱放緩語氣,“我知道你是爲我好,也是爲蘇曦好,可你忘了,我也是個有感情的人,而感情是不能勉強的。蘇曦是個好人,但我愛另一個女人,我很抱歉,但我沒辦法。”
“是啊。”蘇詩說,“希望你好運氣。”
蘇詩巫婆一樣的語言方式,讓焦凱認認真真地後了一次悔,吃了這樣一頓家常飯。
焦凱走後,蘇詩想都沒多想,立刻給蘇曦掛了電話,好像這次見焦凱完全是爲了蘇曦,受蘇曦之託似的。如果一件事有五個層次,蘇詩至多能到第二個層次上。她不是沒有繼續深入下去的能力,而是沒有這樣的運氣。
她總是在事情的表面層次上以爲,她明白的是事情的全部。
但蘇詩的生活也因爲她的這一特性而避免了許多波折和痛苦,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敏感是痛苦的源泉。
蘇曦對焦凱和蘇詩的見面多少還是感到了吃驚,她以爲焦凱在目前的心境下不想見到任何別的女人,除了他的情人。而且蘇詩說是焦凱來看她,這讓蘇曦誤以爲是焦凱主動找上門的。
“我原先一直是希望你們重新和好的。”蘇詩說,“什麼都好勸,但不能勸人離婚,不過,蘇曦,我覺得你們沒什麼希望了。我知道這麼說話不好聽,一般人也不會這麼說。但我又想,你沒什麼太知己的朋友,又挺拿我當朋友的,我要是不告訴你事情的真相,就不會再有人告訴你了。”
蘇曦聽了蘇詩的話,心裡很不是滋味,儘管蘇詩再三強調這是真相。她問蘇詩怎麼得到這個印象的。
“他說他愛那個女的。”蘇詩馬上說。
蘇曦想起當年焦凱也不止一次對她說過這話。
“我勸他冷靜想想,那個姑娘能跟他過一輩子嗎?反過來說,他是不是能跟那個姑娘過一輩子也是問題,他現在還不是跟你分開了!我勸他想想將來,想想這熱乎勁過去以後,他們是不是還合適在一起,愛情也得有基礎,你說是不是?”
蘇曦沒有表示,愛情對於她突然變成了一個可恨的字眼兒。
“可他什麼都聽不進去,態度特別堅決,他要跟這個女的結婚,不管付什麼樣的代價,他都不在乎。你想想,什麼代價他都不在乎,就不用說離婚了。”
放下電話後的蘇曦比往常更難入睡,她處在一種混合的痛 苦中,並不十分激動,但卻總能感到這混合一處的痛苦帶給她的持續而緩慢的刺痛,就像潮汐有規律地涌過尚未癒合的傷口。她一次又一次地回憶蘇詩所說的話,想象着焦凱說這話時可能有的表情。她不完全是被焦凱對另一個女人的愛情所傷害,還有焦凱的態度,也許更主要的傷害來自焦凱的態度。
他強調着自己要爲這個女人付任何代價,付任何代價也在所不惜,這讓蘇曦覺到被蔑視的痛苦,彷彿她不過是焦凱爲王蕾所付出的全部代價的一小部分,一個不起眼的小環節。而這小部分小環節竟是她後半生的生活。
一個女人上愛情的天堂,另一個女人卻下了愛情的地獄。
在這樣的想象折磨過程中,蘇曦一次也沒有想過,這一切讓她難受的事,都是由蘇詩轉給她的,她像相信事實一樣相信着蘇詩的話。在漆黑的夜裡,她一次又一次在心裡對自己大喊:這樣下去不行,不行,肯定不行!
蘇曦突然想到了陳大明給她出過的主意……
她從沒有想到假髮戴上去竟然毫不難看,相反倒有幾分修飾出來的韻味。她把剛買的墨鏡裝進包裡,看着臨近假髮櫃檯一個正在試假髮的姑娘,自己也走近了。那姑娘對鏡子裡自己戴假髮的形象很滿意,於是就買下了頭上發紅的短髮型假髮。
“我往機場那麼一站,他要是能認出我來纔出鬼吶。”姑娘說。
“能給他個意外驚喜。”賣假髮的女售貨員說。
“但願別把他嚇着,認不出我,會以爲我跟別的男的跑了吶。”姑娘說完頂着假髮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