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爲什麼不來愛我?
“侯博被他外甥叫去,千叮嚀萬囑咐,差不多是在哀求侯博治好他老師的病。侯博跟我說,他還從沒見過一箇中學生這麼求他。他說,要是他姐或是姐夫病了,這孩子也許不會着這麼大的急。”
“這個老師是什麼樣的人?”童未明也被蘇曦的敘說引發了興趣。
“是個很不錯的小夥子,一看就讓人感到親切。”蘇曦不假思索地回答,然後發現童未明看了她一眼,立刻覺得自己臉紅了。
“要是光這一個孩子這樣還可以理解,關鍵是侯博吃完飯快走時,來了一幫學生,男生女生都有,又是一頓苦求。侯博一開始以爲這老師是個雷鋒式的人物,對學生好,工作認真,但一問學生才發現不僅如此。有一個學生說,好老師有的是,能成爲我們朋友的老師卻不多。”
“能成爲朋友的人也不多,更甭說老師了。”童未明說了一句。
“就是,更讓我吃驚的是,”蘇曦說到這裡打住了,她看看童未明,“你好像不太愛聽這些事,我……”
“哪裡,我很想聽完,我這個人總是不會用表情。”
“我會用表情嗎?”蘇曦笑着問,“咱們誰也不是演員,用表情幹嗎。”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臉上的表情常給別人錯覺,好像我挺冷的,其實心腸都一樣吧。”童未明發現自己開始解釋自己,立刻閉嘴了。
“你和我心腸一樣?”蘇曦打趣兒地說,侯博的鼓勵似乎還在激發她。
“不是,我、我……”童未明又把自己藏了回去,“你還是把剛纔那事講完吧,省得你過一會兒又得攻擊我。”童未明儘量讓自己保持常態,儘管他即將要告訴蘇曦的消息多少讓他沉重。
“對,我還是講完,後面的事真的讓我吃驚。”蘇曦又興致勃勃地講起來,“侯博離開他姐家就一個人騎車往家走。沒騎出去多遠,他聽見後面有個女的叫他侯醫生,並讓他等一下。騎過來的是一個女人,她自我介紹說是侯博外甥的同學,剛纔在侯博姐姐家裡。但侯博跟我說,他記不清這個女孩子了。”
“後來吶?”童未明突然有了更大的興趣。
“她對侯博說,請您別笑我,如果我再一次私下裡請您一定治好我的老師,我也許有跟別的同學不一樣的理由。”
“什麼理由?”童未明好像在替侯博發問。
“她說她愛老師。她看着侯博,沒等他說話,她就先說出了自己的狀態。她說,請您不要把我想成那種女人。我知道這愛情不會有任何結果,因爲我不是老師最喜歡的女生。但我並不能因此就停止愛他。我努力學習爭取考上大學,這一切都是爲了洛老師。如果不是遇上洛老師,我考不上大學,因爲我從來都討厭學習。如果洛老師有什麼不好的事發生,我真不知道能不能把握自己。我覺得父母生我就是爲了洛老師。”
蘇曦轉敘到這兒,自己的情感也融進了敘述中。一個平凡女人的愛情感染了蘇曦。“後來那個女生髮現侯博有點擔心地看着,就說,您不用擔心我,我已經跟您說了,我什麼都明白,但就是愛老師。也許正因爲我愛他而他不愛我,我纔不會做任何事,我永遠都不會用自己的感情去打擾他。如果我考上了大學,我要用全部積蓄給老師買一個禮物。她說她有差不多三千塊錢。”
“天吶,真是時代不同了。”童未明感嘆了一句。
“而且她父母也知道了這件事,但也沒辦法干涉,因爲沒有任何事發生。”蘇曦最後補充說。
接着,蘇曦和童未明誰都沒有再說話,他們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酒吧街。童未明問蘇曦要不要進去喝一杯,蘇曦說也許改天更好。童未明沒有反對,但心裡在想,那一天離現在不應該太遠,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酒吧就不再屬於他了。他們順着公園的外牆繼續往前走了。
已經遠離了市中心,這裡稍微疏朗安靜些,偶爾纔有行人與他們擦肩而過。沒走多遠,他們順着公園的外牆拐上另一條小街,兩個人都克服了開始時的不安,誰也不再努力找話題。
通過剛纔的交談而建立起來的新的安然和默契,拉住了他們兩個。他們放下了各自的心事,投入到了眼下的情境當中。他們曾是多年的同事,多年來他們或許都知道對方對自己的關注;因爲什麼他們保持了這樣的距離,他們彼此都不清楚;這樣的距離下他們節制而有禮,他們是因爲異性的差異才被彼此吸引的,但他們誰都沒朝身體的歡愉過多地張望;時間緩緩地流逝了許多,但他們並沒因此疏遠或親密,牽連他們的也許是那樣的一種溫情和關懷……
他們就像兩個長久耕種的人,今天才第一次收穫了他們的果實。他們慢慢地走在一起,感到了舒服和坦然,像結婚多年的相互理解的夫妻,像一道經過風雨的朋友。
他們被這遲來的“收穫”迷惑,以至於誰也不願打破它。但是童未明還是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
他往回走了兩步,在一個坐在公園牆根下的乞丐跟前站住了。他是一位老人,面前放着一個破舊的鋁飯盒。童未明把十元錢放進他的飯盒裡,老人把頭低得更低,而且別過去,連說了兩聲謝謝。
“老人家,你這是怎麼了?”童未明怕老人有更大的難處,詢問着。
“先生,你是好人啊,”老頭兒依舊彆着頭說話,“給我這麼多錢,我忘不了你。”
“沒什麼,忘了吧,誰還沒有個難處。”童未明說完要離開,老頭兒這時轉過臉,幾滴老淚從臉上滯緩地流過。
“我真是沒臉啊,一輩子我都是挺直腰桿過來的,沒想到老了老了,我真是白活一輩子。”
童未明又掏出伍拾元錢,正要往老頭兒的飯盒裡放,被老頭死活攔住。
“先生,你誤會了,我可不是再想管你要錢,你給得太多了。還從來沒人給過我這麼多,先生你給得太多了,才引得我說這麼多話,我老糊塗了,我可不是這個意思……”
童未明蹲下,手裡拿着錢,他問:
“怎麼搞的?”
“兒女不養老啊。”老人家忍着淚說,“我要是沒有老伴兒,我早走另條道兒了。可是老伴還在家裡,兒媳婦天天罵,兒子當不了家,我沒辦法,想先一個人出來試試,等有了着落再把老伴兒接出來,現在看哪兒都一樣啊。”
“今天晚上你順着公園這牆往前走,轉到公園的那邊兒,跟人打聽找我,我叫童未明。我有個朋友開油漆商店,想找個打更的,我看你行。”童未明說完掏出一張名片連同五十塊錢一同塞給了老人。
老人驚呆了,突然就給童未明叩了一個響頭。童未明走開了。
一直在旁邊看着的蘇曦,這時已是滿眼淚水。她趕上童未明,兩人又朝前走了一段路。
“你對每一個乞丐都這樣嗎?”蘇曦問。
“他不是乞丐。”童未明說。
蘇曦不解地望一眼童未明。
“我從不給乞丐錢,說不清爲什麼,不喜歡。但我第一眼看見這老頭兒時,心裡好難受他在做乞丐的事,但他的臉上那麼羞愧,好像他恨自己這麼幹。這是人到了絕路纔有的樣子,我受不了這個,他到這地步還試圖保持自己的尊嚴。他的那張臉,天吶,真比好多不是乞丐的人還多一點兒自尊。”
蘇曦站住了,她第一次勇敢地迎着童未明的目光,如果她再年輕一點,如果她再多一點力量,她會對童未明說出自己心中好像是剛剛完成的愛情。最終她什麼都沒有說出來,兩個人又繼續走路了。但是他們幾秒鐘的凝望在他們各自的生活中都寫下了重重的一筆,以至於童未明最後說出自己要離開的決定時那麼艱難。他說他決定賣掉酒吧去深圳跟一個朋友一塊做公司。而蘇曦
也沒想到自己會這樣反應,童未明離開她後,她感到自己再一次空了,雖然他們說好還要再見面。
那天下午,天一直沉沉地陰着,大片的烏雲默默地滯留在天空,毫無散去的意思。沒有風,空氣中好像充滿了壓力,讓人有時覺得需要深呼幾口氣。看這樣的天氣,每個人都覺得一場暴雨馬上就要來了,可是到傍晚雨並沒有下,大家甚至有點祈望下暴雨了。也許痛快地下一場大雨,比這樣陰沉着好。
王蕾在去焦凱住處的路上,對這樣的天氣很滿意,好像是老天專爲她眼下心情安排的。但她走到大院兒的門口時,看見慣常總是坐着一羣老太太的花池旁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她穿過院子朝樓門口走去,不免有幾分失落感。從那些老太太眼皮底下既要小心又要若無其事地走過去,原來是她和焦凱這段感情生活的一部分。王蕾一邊想一邊上樓,許多她已經想好的要對焦凱說的話此時又有點模糊了。
站在房門前,王蕾考慮着,想不好自己要用鑰匙開門,還是按鈴。也許這將是她最後一次用這把鑰匙,這時門開了,焦凱站在門旁,有些緊張地對王蕾微笑着。
王蕾也朝焦凱做出一個微笑,然後走了進去。焦凱依舊能分辨她的腳步聲,在王蕾心裡又撞起幾個小浪花。
他們一先一後走進房間,王蕾沒有馬上坐下,回身看看站在門旁的焦凱,兩人都有些尷尬地笑笑。王蕾剛纔對房間掃視的時候,發現焦凱買了一個新牀罩。
“新買的?”王蕾明知故問,沒話兒找話兒。焦凱點點頭。
“在那家商店?”王蕾曾經和焦凱在一家商店見過這個鏤花刺繡的牀罩。王蕾說過她要買下這個牀罩鋪到新婚的牀上。但她沒有想到焦凱這時買回了這個牀罩,在他們感情變得既微妙又脆弱的時候。
“降價了。”焦凱說。
王蕾聽了焦凱的話笑了,焦凱也跟着笑笑。然後兩個人走近牀前,一起端詳起這個牀罩,好像這是他們這次見面的惟一目的。
牀罩是米白色真絲和棉混織的,上面用同樣顏色的絲線繡着花朵圖案。它看上去十分莊重,光澤含蓄,展示了華貴和高雅的品質,與焦凱眼下各方面都十分簡陋的居室形成了反差。
“它不適合這兒。”王蕾說着轉身面對焦凱。
“說得沒錯。”焦凱也迎着王蕾的目光,希望自己眼睛不要發潮。這是王蕾受傷後他們第一次這麼近地互相凝視,焦凱覺
得心悸,身體裡又有了幾種巨大的力量,它們互相碰撞,彷彿要崩裂或扯碎他。他看見王蕾的眼神中似有從前的幾分輕佻,她的胸部不大但充滿誘惑力地在起伏着,她小小的有些上翹的耳垂兒……這一切使焦凱恨不得馬上把王蕾抱進懷裡。太想死死地擁抱她,沒命地親吻她,把自己的一切都融進她的身體。
但是,他依舊那樣站着,儘管他覺得雙腿已經發軟。他也看見了王蕾臉上脖上的疤痕。那些疤痕好像對他伸出了無數雙手,阻止他,警告他,譴責他。頓時,他又被內疚籠罩了。
王蕾坐到一把椅子裡,她把焦凱的一切表情都讀懂了。她也曾在這短暫的相視中有過內心的鬥爭:她要不要走過去擁抱他。這時,在她心裡響起兩種聲音,兩種相反的聲音。她要擁抱他,安慰他,但她馬上就發現這聲音不是出自她的感覺和身體,而是出自理性主宰下的某種同情和對過去的某種依賴和習慣。她強烈地感覺到她和她的身體,她的感覺,都是那麼無所謂,它們一點也不想急切地去擁抱這個男人,但它們也不會十分反感擁抱這個男人。
“多麼可怕啊,對我來說他怎麼能突然變得無所謂了?”王蕾坐下後被自己心裡的想法嚇了一跳,儘管她來時是準備向焦凱攤牌的,是要跟他分手的,她爲此做了那麼多精神準備,她以爲,這將是很疼的,甚至會比她臉上最初的傷口還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