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傷逝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苗齊昊沒有留下一句話,沒有來得及看上家人最後一眼,就絕塵而去。這讓苗習悅悲痛欲絕。她還沒有來得及真正地關心父親就永遠失去了那樣的機會,她後悔不迭地撲在父親身上大哭不止,誰也拉不開她。

林易渺站在苗習悅身後也哭得傷傷心心,他不只是爲苗齊昊和苗習悅而哭,更是爲自己而哭。

苗習悅抱着父親痛哭的情景讓他恍忽回到了當年抱着母親的遺體痛哭的那一刻,那時同樣沒有人能把他從母親身上拉開。當時他雖然哭得厲害,內心卻隱約存在着母親只是睡着了的僥倖,認爲她沒有真正地死去,可能聽得到他的呼喚,也許過段時間她就會睜開眼,大不了會化爲透明的好鬼回到家裡,就象她臨終時說的那樣變成鬼也會陪在自己身邊。直到他在母親墳前呆坐了七天之後才恐怖地意識到,母親不可能醒來了,真的死了,連好鬼也做不了,永遠也不會聽到他的話、看不到他的人、抹不去他的淚,她就象天邊一顆流星從眼前劃過之後就化爲大氣中的粉塵,回到宇宙誕生之前或者宇宙毀滅之後的狀態。也就是從那時起,他才懂得了死亡的真正含義,也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句多麼不可饒恕的錯話。苗習悅的父親在夏季離開,他的母親也是在夏季離開,母親已經離開他整整八年了。如今他有能力好好地孝敬母親了,卻無處去敬上那份孝心,什麼樣的痛哭都不能挽回……

苗習悅的母親郝今聞訊趕來,在門外就大聲喊着“齊昊,齊昊”地走進了病房。林易渺第一次見到她就知道她是苗習悅的母親,苗習悅太象她了,無需任何人的介紹。

郝今戴着金絲眼鏡抹着口紅穿着白色套裙,體形富態行走卻很快捷,儼然一位知性女性,說她是女政客、女教授、女董事長都是很象的,偏偏就不象做海鮮批發生意的。他原以爲她和苗齊昊在外表上會有落差,原來他們竟然有一種夫妻之相,很是般配。也許正是這種相似的相貌與氣質讓他們的性格也相似,少了互補多了相斥,讓他們最終分開了。

郝今彎下腰看了看熟睡般的苗齊昊,又取下眼鏡,擦了擦眼睛,然後摸了摸他冰冷的臉,悲泣了幾聲,自語道:“你什麼都好強。不過就翻了艘船嘛,就跟着船倒下去了。這下,你終於可以老老實實地休息了。”

在苗習悅的哭聲中,郝今靜默了片刻之後就對守候在病房裡的五位順帆公司職員表示了深深的謝意,隨後一一安排起後事來,職員們按她的吩咐忙開去了。

郝今不認識林易渺,見他比其他職員哭得一塌糊塗,就最後一個對他說:“你是哪個部門的?叫什麼名字?”

林易渺見她把自己當成了職員,不好解釋什麼,就一邊擦淚一邊答道:“我叫林易渺。”

郝今哦了一聲說:“小林,現在還得麻煩你再幫我們一下,去買一捆彼岸花送到靈堂去,所有費用到時找我結帳就是,不要**。”

林易渺沒聽說過彼岸花,又不好多問,心想既然她說起了這種花,那麼花店肯定是有的了,於是又問道:“還需要菊花嗎?”

郝今說:“不要菊花,只要彼岸花,紅的那種。去吧,多找幾家店,辛苦你了。”

林易渺見苗習悅還慟哭不止,不想打擾她,轉身去找花店去了。

林易渺跑了幾家大型花店,都沒有這個名字很特別的彼岸花,但知道了這種大紅色龍爪形的花也叫曼珠莎華,花開無葉,有葉無花,夏天恰恰休眠不開花。傳說中它是開在黃泉路上的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因此也被叫做無情花,如果在黃泉路上遇到這種花就能回憶起前生,不至於在三生石旁喝下孟婆湯忘記了前世今生。他想如果自己早些知道彼岸花就好了,一定會爲母親獻上這樣的花,讓她在紅色的花朵中記得從前記得自己,就不會在夢中孤單地悲泣。曾經以爲向逝者獻白色和黃色的花纔是寄託哀思,原來還有紅色的花可以表達哀思的。今年的中元節他不打算再爲母親燒紙錢了,就獻彼岸花,讓它象火焰一樣爲母親送去暖和。

林易渺又東南西北地輾轉於幾家花鳥市場,得知彼岸花自然生長成本低廉、用途不廣、利潤微薄,花市並不看好。夏季人工培育的彼岸花價格反而昂貴,卻同樣稀少。他花了一個下午纔在幾家花市裡收集了一捆象樣的彼岸花,匆匆送了過去,讓苗齊昊能在回望中從此岸好好走向彼岸。

順帆海運公司因“豐碩號”貨輪沉沒和苗齊昊的突然辭世上下大亂。裝有八千噸袋裝水泥和其它雜貨的散貨船在黃海遇到了陣性大風,在數小時的巔簸中偏離了航道觸礁沉沒,萬幸的是船員得到了救助船的及時營救,無一傷亡。雖然公司爲海上貨物運輸保了一切險,但是保險理賠是一個複雜而漫長的過程,弄不好還得花幾年時間,如果有拒賠事項可能還要打官司,長路漫漫難見盡頭。即使得到所有賠償也不能挽回這次沉船帶來的巨大的直接間接損失,僅僅是目前面臨的鉅額打撈費和油污清理費就讓公司無力迴天。加之近幾年雨後春筍地冒出了大大小小的海洋船舶運輸公司,公司迫於同行的惡性競爭,運費幾乎是保本運輸甚至是零運費運輸,從前船行萬兩金的大好形勢已經成爲了歷史。沉船事故一發生,每況愈下的公司更是雪上加霜陷於破產邊緣,全公司一片哀聲嘆氣,董事會也在沉重的氣氛中緊急召開。

苗齊昊知道事故的可怕後果卻再也不會去面對那樣的後果了,他一直爲無人能繼承他的事業而焦慮現在也只能把股權按公司章程轉交出去,讓自己和家人完全脫立他苦心經營的海運公司。他雖然沒有留下一句話就走了,但他的遺言已經變爲一份遺囑公證書保存在法律顧問李律師手中。他在上次高血壓發病之後就對財產繼承、股權轉讓等事宜作好了安排,這樣的安排在離婚之後又作了修改,在沉船事故之後定了形。

數天後,苗習悅守完了夜回來,看到了李律師帶來的父親遺囑,還沒看完她就崩潰了,四肢無力地靠在沙發上,一臉的憂傷。

林易渺取過了遺囑一看,才知道遺產分割部分把苗習悅稱作“大女兒”,並沒有提到苗習悅的母親郝今;其中提到了歐迪,稱他爲“愛子”。這些,林易渺是能夠理解的,苗習悅應該也是可以理解的。讓他也沒有想到的是,其中還提到了一個叫苗語寒的人,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苗習悅從前沒提起過,苗齊昊稱她爲“二女兒”。這讓他想起了姜彩墨那晚給他提起的女大學生爲苗齊昊懷孩子的事,從時間上分析,苗語寒應該是那位女大學生所生。

李律師見苗習悅和林易渺都疑惑着,纔對苗習悅說:“悅兒,有的事你爸不願告訴你,但是又不得不讓你知道,誰都不希望用這樣的方式讓你知道。你的確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弟弟叫歐迪,在成都,今年十四歲,他的母親已婚,現在開着一家品牌服裝專賣店。妹妹叫苗語寒,在上海,今年三歲,她的母親未婚,現在尚無工作。根據遺囑,爲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我們只有等苗董入土爲安之後才能告訴他們苗董去世的事,並依法爲他們辦理繼承權公證。”

苗習悅用嘶啞的聲音大喊道:“不行!他們平時對我爸不管不顧,還要我爸想着他們,人都走了,到時卻來得好處了!”

李律師說:“這是你爸的遺願,是有法律效力的。”

苗習悅說:“我媽呢,就白白辛苦了幾十年?在這裡提也不提了?”

李律師繼續解釋道:“繼承法規定,婚生子女和非婚生子女屬同一繼承順序,那兩個孩子和你是享受同等繼承權的,畢竟他們也是苗董的親骨肉。這個,你一定要想開些,作爲姐姐,你一定要大度了。”

苗習悅癱坐在沙發上,氣乎乎地說:“我爸一定是糊塗了,把我媽都忘了,卻還把這些人想着。他們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我媽是我爸的糟糠之妻啊,那些人憑什麼啊!……哼,不能讓那些賤女人靠着生孩子就輕易得逞!”

李律師解釋說:“苗董是反覆斟酌過的,既然他們夫妻已經協商離了婚,也就不必把你母親再寫進來了。但是苗董爲你考慮了一半的份額,其中就含有你母親的一份了,他的目的就是希望你今後能孝順你母親。何況,你母親也是能幹人,有足夠的資產,苗董知道她是不在乎這些遺產的。”

苗習悅說:“如果我媽知道還有其它女人在這裡鯨吞我爸的財產,哪有不在乎的?只是我媽太大度了,沒有閒心和那些女人耗費時間,讓那些女人可以隨心所欲地坐享其成。”

李律師說:“苗董一心還是爲着你和你母親的,這是不用置疑的。”

“我爸都做了些什麼啊!我一直以爲他只有我這麼一個獨生女兒,後來才知道還有一個兒子。哪知還有一個女兒,那麼小的女兒……”苗習悅悲涼地笑了一下,說着說着又哭起來,“他怎麼這樣?我以爲我爸對家庭很負責,對我媽很負責,結果卻是這樣……他那麼忙,忙得可以不回家,結果是忙着和這些女人在一起……這還是我爸嗎?”

李律師說:“唉,無論怎麼樣,事實已經擺在面前了,孩子是沒有錯的,你的弟弟妹妹未來生活有保障才能讓你爸走得安心。你要寬容大度些,不要去計較。”

苗習悅說:“我不是在乎他們來和我分遺產,我在乎的是我爸在我心中的形象,他的形象已經坍塌一次了,現在又坍塌了,我受不了……如果說我應該全心去愛我爸,現在我只能拿出三分之一了。”

在一旁不言不語的林易渺聽苗習悅出淡心淡腸的話來就勸道:“逝者長已矣,父親終究是自己的父親,該怎麼去愛就怎麼去愛,只怕你的熱愛他都感知不到了,還分什麼多與少呢?如果苗董對家庭、對你們不負責,就不會留下這樣的遺囑了。”

李律師又對苗習悅說:“對了,還有兩條不知你注意沒有。一條是關於苗董證券帳戶的處理事宜,苗董要求把股票帳戶裡的四百萬轉到你的頭上,但是三年內不得從帳戶中取出。如果林易渺同意的話就代爲管理帳戶,如果不同意就請其他操盤手代管。三年到期後,操盤手按總利潤的30%提成,剩下的由你們姐弟三人均分,自行管理。”

林易渺一聽這話愣了一下,他爲苗齊昊的這種長遠打算所折服,那比直接分割他的財產更有生命力。他見苗習悅眼淚汪汪地看着自己,沒有反對的意思,就不再拒絕苗齊昊對他的信任,說:“李律師,如果苗董把帳戶交給我管理,我會盡力管好,不辜負他的希望。”

“這就好。到時你還得和三位繼承人簽定帳戶代管合同,那兩個小孩子還得由監護人代簽。”李律師說着又指了指遺囑說道,“最後一條就是苗董的安葬問題,他不想入公墓,想在舟山羣島東部海域海葬。這個你們可要想好。”

苗習悅連忙搖頭說:“不,這次沉船就是被大海害的,沒有沉船我爸就不會這樣。不海葬,不海葬!”

林易渺勸道:“這是苗董最後的心願了,還是尊重爲好。”

李律師說:“是的。”

苗習悅又禁不住掉下淚來,哭道:“海葬了,今後我到哪裡去找我爸?”

林易渺說:“你爸那樣愛大海,不管大海是否傷害過他,那裡同樣是他最想去的地方。他會與大海永在,那裡纔是他的最終歸宿。”

苗習悅嗚嗚地哭道:“如果我死了就想海葬。我爸和我的想法怎麼一樣啊!”

林易渺摟住她責怪道:“怎麼想到那裡去了!不許你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