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積怨

一個夜裡,時間一分一秒地向黃麥麥的週年祭日邁去。

林易渺在牀上輾轉難眠,在時鐘的滴嗒聲中,他回到了去年的此時此刻。去年此刻他做了一個噩夢,夢裡母親帶走了黃麥麥。然後,他驚醒,哭泣。然後,他去了她的房間,告訴她願意陪她去上海,並和她第一次深情相擁。也就是從那一刻起,他和她的命運開始緊緊地聯繫起來,卻不知道他們正向死亡步步邁近。那場災難本來是有預兆的,只怪他在那一天忽視了,以爲噩夢僅僅是一場夢,不會成真……如果沒有那場飛來橫禍,現在的她會怎麼樣,他會怎麼樣,他們又會怎麼樣……一切都是沒有答案的疑問,沒有答案。如果他隨她一同去了天國,連這樣的疑問也沒有了。所有關於他們的答案在一年前就被那場車禍撞得灰飛煙滅。現在的答案只與他有關,那就是他一個人留在了這裡,從前壓根兒也不會想到的這裡。是命運的輪盤在那天讓他突然轉了個彎來到了這裡,這樣的急轉彎他不只經受了那一次,但每一次都讓他向這裡靠近了一點。

想起黃麥麥的美好藍圖剛剛起筆就嘎然而止,想起她綻放的笑容剛剛敲開他死守的心門卻永遠消逝,他痛徹心扉,依然內疚不已。他下牀,出門,藉着路燈在幽暗的花園裡散步,把夜幕下的花園獻給血色記憶讓它不那麼淒涼,讓晚風捎去他不可名狀的懷念讓她知道。

烈焰跑到了他面前,呼哧呼哧地吐着大舌頭喘氣,對他異常的舉動虎視耽耽,發出了嗚嗚的警告聲。它是條很懂事的犬,晚上會被放出犬舍守衛花園別墅,相對得到一夜的自由。它在花園裡轉悠,不會離開花園半步,陌生人靠近這座花園它就會發出警告。除了它的守衛,花園四周還有紅外線監視器和報警裝置,比深夜走在無人的大街還安全。

林易渺在花園裡漫步了不知多久,有了睏意,於是往回走。無意間,他發現別墅二樓的歐迪臥室裡有微弱的冷色光亮。

那是電腦顯示屏的光!他熟悉那樣的光,心頭一震:開學以來歐迪一直精神不佳,成績也沒有什麼大的起色,依他一點撥就能懂的聰明,他的成績出類撥萃不是難題。姜彩墨這段時間正在埋怨林易渺把歐迪教得太累看起來萎靡不振,怨他的教學方法不得當事倍功半,沒有達到她既要學得輕鬆快樂又要學得好的要求。原來,所有問題的癥結在這裡,在這之前誰也沒有發現,以爲歐迪晚上九點多就熄燈睡了。如果歐迪熬夜打電腦,一定是打遊戲,他玩起遊戲來林易渺也不是對手,就象高檔手機和滿屋的組裝變形玩具,林易渺玩起來也不是他的對手。

林易渺三步並作兩步地趕到歐迪的臥室外,門鎖着。他敲了敲門,沒有迴應。

林易渺找薛保姆拿歐迪房間的鑰匙。

薛保姆說:“晚上不能隨便開歐迪的門,要經姜老闆允許才行。”

林易渺說:“屋裡有異常,我必須去看看,以防萬一。能自己處理就不要打擾墨姐吧,只要保證他的安全就行。何況,我的規定裡沒有說不能隨意開他的房門這一條,有什麼問題的話,責任由我來承擔。”

薛保姆遲疑了一下,幫他打開門,屋裡漆黑。打開燈,歐迪抱着維尼熊毛絨玩具對着牆而睡。

林易渺來到窗戶前的電腦邊,摸了摸液晶顯示屏背部,溫熱的。

林易渺站到歐迪牀前一聲不響地看他裝睡。

薛保姆輕聲提醒林易渺說:“沒什麼異常,我們走吧,別把他吵醒了。”

林易渺說:“歐迪沒睡着,我要和他談談。薛姐,你先回去吧,我等會就下來。”

薛保姆掩上門走了。

歐迪裝睡,最終還是忍不住了,翻身坐起來望着林易渺說:“你把我吵醒了,故意打擾我休息!我要告訴媽媽,扣你這個月工資。”

林易渺說:“看看時間,都三點鐘了,我不來你還要熬夜打遊戲,別想瞞過我。你這就可以去告,看誰告誰。”

歐迪狡辯說:“我沒打遊戲,你污賴我,我要告訴媽媽。你有什麼證據說我打遊戲?”

林易渺習慣了他的狡辯,說:“你剛纔打的什麼遊戲,我一查就知道,連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打的、一共打了多長時我都能查得出。要不要我查出來給你媽媽看看呢?讓你媽媽罰你禁止遊戲兩個月。如果你認爲打遊戲的水平很高了,天亮後也可以給你班主任看看,讓學校通報表揚你的這種刻苦訓練精神。”

歐迪賭着嘴說:“我纔不怕你告。你告了我,我就炒掉你,讓你去打工洗盤子、掃垃圾、收破爛、當叫花子。”

林易渺不止一次聽他這樣威脅自己了,也不計較他的話,說道:“如果你現在這樣天天打遊戲,等你長大了,也就會和他們一樣自由了,那時讓你天天打遊戲你都沒興趣。今晚我就不追究了,從明天起,我給你限定上網時間,再也不能象暑假那麼貪玩了,必須要收心。歐迪,你都六年級了,要畢業了,知道嗎?”

歐迪並不在乎什麼六年級,而是在乎電腦。他聽林易渺說要限定上網時間提高了嗓門說:“我的電腦,你有什麼權利來管!我晚上打遊戲你管不着,我的休息時間你有什麼權利來管!今晚本來可以升級的,你讓我白打了一晚上,你浪費了我的時間,我恨你!”

林易渺說:“浪費時間?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晚上精神十足,白天卻無精打采,聽課不集中注意力,老師講了什麼都不清楚,那才呢浪費時間!真爲你着急!”

歐迪不聽他那一套,把維尼熊往地下一扔,說:“我的事不要你管!你干涉我的自由權、**權、休息權,你非法入侵我的私人住宅,我要告你違法!我要讓你象我舅媽那樣去坐牢!”

林易渺看着歐迪耍起橫來又好氣又好笑,也有些吃驚,他第一次聽說歐迪還有個坐牢的舅媽,但他不能多問。他不想過多理論,收斂起臉上僅有的一點善意,沉着臉指了指地上的維尼熊說:“撿起來。不撿今晚就別想睡覺,明天也別想上學!”

歐迪說:“我纔不想睡覺,也不想上學。我就不撿!你是我家的傭人,有什麼權利來管我?你該把它給我撿起來!”

說完,歐迪斜靠在牀上,操起手臂,睜着他撲閃的大眼睛歪着頭故意看着林易渺,看他能把自己怎麼樣。

林易渺心想這樣嬌橫的孩子可心軟不得,如果是自己的孩子真要打他兩下了,於是又嚴肅地指着維尼熊說:“我數三聲,如果你不撿,就起來罰站,站到你撿起來爲止。”

歐迪並不理會:“你該給我撿!你是傭人,我是主人!”

林易渺數了一二三,見他還傲慢地看着自己沒有撿的念頭,一把將他從牀上拉下來,讓他罰站。歐迪拼命往牀上倒,林易渺雙手夾住他的雙臂讓他動彈不得。

歐迪仰起頭哇哇地大哭起來,一邊叫着媽媽媽媽,很委屈的樣子。

林易渺沒想到他的眼淚說來就來,還流個不停,象動畫片裡的卡通人物從眼眶直淌到腮下。他鬆開了手,歐迪坐在地上繼續嚎啕大哭。

哭聲把隔壁的姜彩墨和樓下兩位保姆都吸引了過來。烈焰聽見了哭聲在別墅大門外低沉而焦急地叫着,似乎想上來幫小主人。

姜彩墨穿着睡衣跑到房間裡把歐迪從地上摟到了牀上,抱着歐迪小乖乖小乖乖地安慰,一邊給他擦着眼淚。歐迪見媽媽這樣心疼自己哭得更歡了,哭得雙腿也開始蹬起來。

姜彩墨安慰了一會兒,不快地問林易渺:“怎麼回事?把我家歐迪弄成這樣?”

林易渺希望得到她的諒解與支持,解釋說:“歐迪半夜還在打遊戲,他不想承認,也不聽我勸,我說了他幾句,他就這樣了。”

姜彩墨不相信,看了看電腦又看了看歐迪,說:“我家歐迪纔不是嬌氣的人,說他一百句都不會哭。你打他了?”

林易渺說:“我沒打他。不信你問他。”

姜彩墨把歐迪從上到下地看了一遍,說:“他打你哪了?痛不痛?指給媽媽看看。”

歐迪停止了哭泣,指了指胳膊,故意又看了看林易渺。

姜彩墨舉起歐迪地胳膊看了看,沒發現什麼。

林易渺說:“墨姐,我沒有打歐迪。只是他不聽勸,我拉了他一下。”

姜彩墨還是有些不滿,說:“半夜打遊戲再不對,也不至於弄得驚天動地的,我還以爲出了什麼大事呢!我家歐迪是響鼓不用重錘敲,說兩句他就會聽話了,大不了明天監督一下,有必要這樣嚇着他嗎?小林,你這樣嚇孩子可不行,你的教育方法得改改,黃荊棍子未必出得了好人。”

歐迪指着林易渺說:“他私闖我的房間,嚇死我了。他只想讓我聽他的,不聽我的,我不要他當我老師。”

姜彩墨經歐迪一說才注意到開房間這一點,她看着薛保姆問道:“半夜三更的,是你開的門?”

林易渺趁薛保姆還沒來得及回話說道:“我見屋裡有光,怕有意外,爲了搶時間就直接讓薛姐開的門。我也不想打擾你休息。”

姜彩墨冷笑了一聲說:“我們住這麼久了,哪天有過意外?怕打擾我,你們就可以不講規矩了?我們的臥室想開就開,想進就進了?”

林易渺說:“是我讓薛姐開的門,是我的不對。”

姜彩墨說:“反正,這個門未經我的允許就開了,這個月,不扣你們兩人的工資不知道什麼叫規矩。下次再有這樣的事發生,你們就不必在這裡了。好了好了,不想和你們再說了,把歐迪的睡眠都耽擱完了,你們走吧走吧!”

林易渺和保姆們一起下樓。薛保姆直怨不該聽林易渺的話。

林易渺說:“薛姐,你放心,我說過後果我來承擔,你扣多少,我給你補多少。”

薛保姆擺擺手笑着說:“不用不用,我們都長點記憶好。唉——”

第二天,林易渺在歐迪的電腦上設置了上網時間,防止他十點之後繼續上網。

歐迪發現後大爲惱火,警告他說:“小心到時給你顏色看!你可別以爲三歲小孩說着玩!”

林易渺當然以爲他是說着玩。

歐迪卻不甘示弱,利用林易渺教他的辦法,在百度上搜索修改設置的方法,按照網上提供的步驟把設置改了過來。

林易渺當晚就發現設置被修改,歐迪正如他預料的那樣聰明,自己成了請君入甕的犧牲品了。

林易渺又把電腦設置爲晚上九點半定時關機,結果沒過兩天設置同樣被歐迪修改了。一氣之下,他給電腦設置了上機密碼,不經他的允許,歐迪連電腦也無法使用。

讓林易渺奇怪的是,歐迪見電腦被他控制了,居然連電腦也不摸了,也沒有向姜彩墨告狀,一切似乎都恢復了平靜。這不是真正的平靜,林易渺從他的眼裡讀出了一種很深的怨恨。而且,歐迪再也不和他走得很近,如果他走快了點歐迪就遠遠地落在後面,如果他走慢了點歐迪就遠遠地衝在前面,如果他想和歐迪並排同行歐迪就跑開甚至跑到街對面。讓林易渺最爲擔心的是,他給歐迪輔導,歐迪故意東張西望,最後一問三不知。

林易渺知道自己如果在歐迪面前妥協了就會消除他們之間的不愉快,如果處處都依着歐迪甚至還可以得到他的喜歡和姜彩墨的喜歡。但妥協又有什麼意義呢?沒有原則地被他們喜歡又有什麼意義呢?他不想自己教的學生成爲飛揚跋扈的那類人,成爲不爲別人作想的那類人。那會害了聰明的歐迪,而這樣的聰明人還會害更多的人。他感覺自己在姜家的日子正向終點走去,說不定哪一天就會象歐迪從前的老師那樣,被姜家人的一句話就給辭退了,確切地說是被歐迪給辭退了。

林易渺又開始關注起招聘信息來,爲自己的下一步作準備。有時,他站在那些“辦證”之類的牛皮癬廣告面前,考慮着自己是不是需要去辦個假文憑、假職稱,讓自己的應聘之路不再象從前那樣艱難。他在那些廣告面前反覆地踟躇,又一次次放棄了那樣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