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剛到C省師院的那段日子,石燕几乎每晚都躲在被子裡哭。C省師院太讓她失望了,學校沒名氣也就罷了,學不到東西也就罷了,本來她也沒指望在這裡成什麼大氣候,只指望儘快熬過這四年本科,一畢業就考研究生,考到一個好學校去,揚眉吐氣,從新做人。但C省師院的問題遠遠不只是沒名氣,完全像個充軍流放之地,這四年怎麼熬得過去?

C省師院的前身是D市師院,如今大學升級風盛行,兩年制改三年,三年制改四年,培養爲人師表們的學府也未能免俗,師範改師專,師專改師院,師院改師大,市辦變省辦,省辦變國辦,於是D市師院搖身一變成了C省師院。但名字改了,內部結構卻沒多大變化,仍然是那些老師,仍然是那些課程,雖然掛了個“C省”的大牌子,但也沒把學校搬到C省的省會E市去,還是待在D市。

D市是個礦山城市,只市政府那塊還像個城市,一出那塊,就像進了礦山一樣,路邊全是一座座小山,而且是那種不長樹的小山,整座山都是光禿禿的,山上是大片大片顏色可怖的石頭。聽說那些小山的內部都被採礦的掏空了,搖搖欲墜,經常塌方,特別是下大雨的時候,雨水可以把半座小山帶下來,活埋路上的車輛和行人。

D市的北面是煤礦區,不知道挖出來的煤塊是供應給誰了的,但那些煤粉肯定是見者有份,因爲D市上空永遠都飄浮着灰黑的塵土。如果出門上街的時候剛擦過皮鞋,換過襯衣,那麼等你回來的時候,襯衣的領口啊袖口啊就都成黑的了,皮鞋卻從黑色變成了灰色,頭髮那不用說,早就黏糊糊的了。

從煤礦區經過的時候,經常可以看到一些礦工,衣服黑糊糊的,手臉也是黑糊糊的,可以說比正宗非洲黑人還黑,但牙齒卻不像正宗非洲黑人那樣從頭到尾的白,而是這裡那裡沾着煤粉,像斑馬一樣黑白相間。

不幸的是D市火車站就在那一塊,所以石燕坐火車回家的時候就非得到那片去不可。不用說,火車站也沾了煤礦的光,到處都沾着黑糊糊的煤粉,候車室是髒糊糊的,火車廂是髒糊糊的,車上的廁所那就更是髒糊糊的了。她每次去坐火車的時候,看着車站附近那些光禿禿的小山,看着山腳那些歪歪斜斜的工棚,就只想哭,不知道是爲那些礦工哭,還是爲她自己哭。

坐在火車上,她也是坐一路,緊張一路,因爲同行的大多是礦工,從附近的鄉下來礦山幹活的。煤礦很少有女礦工,所以礦山基本是個“男兒國”。那些礦工看見了女人,不管你年紀大小,也不管你是醜是美,都會想方設法往你跟前湊。石燕第一次坐火車就差點給嚇死,因爲一路上不斷有男人坐到她身邊來,使勁擠她,還趁她打盹兒的機會摸她捏她,嚇得她覺也不敢睡了,一直睜大眼睛,驚慌地看着那些露出斑馬牙對她微笑的礦工。

她父母聽說了火車上的情況,就不讓她單獨坐火車回家了,他們找熟人,走路子,每次放寒暑假的時候就想方設法找輛車來接她,開學的時候又想方設法找輛車送她回學校,當然都是貨車,就是那種“解放”牌大卡車,因爲她父母沒本事搞到小車,不過她已經覺得很舒服了,至少不用擔心有人摸她捏她。

她從前總覺得“洞洞拐”那小山溝貧窮落後,閉塞不堪,一心只想逃離那個地方。但她在D市待了一段日子,再回到“洞洞拐”的時候,覺得那條小山溝真是山清水秀啊,什麼地方都像水洗過了的一樣乾淨。極目遠眺,可以看到好遠好遠的地方;登山鳥瞰,可以看到廠房農田,綠樹紅花,真的是風景如畫。不像D市那邊,總讓你懷疑自己的視力有問題,因爲看什麼都是灰濛濛的。

她每次還沒放假就在盼望着回家,快開學了又捨不得離家返校。D市對她來說,就是個流放地,能在那裡少待一天,就少待一天。

D市的南面是D市鋼廠,鋼廠周圍是工人們的居住區,有個很美的名字,叫“鋼花村”,但那裡的工人宿舍又老又破又小,那些街道既狹窄又骯髒,一下雨遍地泥濘,得穿高筒膠鞋才能在那裡行走。有次學校停了幾天水,石燕跟一個家在鋼廠的同學去廠裡的澡堂洗澡,剛好碰上下雨,她跟那個同學洗完澡,一路泥濘地蹚回來,結果比不洗還糟糕。

鋼廠也是一個“男兒國”,很少有女工幹鋼廠的,有的話也是鳳毛麟角,肯定不會下車間,而是在辦公室工作,早就被廠裡當官的搶跑了,所以鋼廠的男青工們也比較“餓”女人,看見有年輕女孩經過,就會大起膽子上來調笑,女澡堂也經常被人挖了洞偷看,搞得石燕再也不敢去鋼廠的澡堂洗澡了。

不去這些地方,不等於就跟這兩個地方隔絕了,因爲煤礦和鋼廠是D市的經濟命脈,D市就是因爲這兩者而興起的,所以可以說D市就是煤礦和鋼廠,煤礦和鋼廠就是D市。像師院什麼的,完全是外來的,或者多餘的。D市沒有師院可以存在,但D市沒有煤礦和鋼廠就不存在了。

所以D市人大多是煤礦和鋼廠的工人,或者他們的家屬。D市人很“欺生”,好像把D市當成自己的王國一樣,對待外地人就像對待侵犯他們領土的異邦異族,有種天生的仇視。D市離C省的省會E市只一百多公里,但D市人說話的口音就跟E市人完全不同,轉彎抹角,忽高忽低,不僅土氣得要命,還給人又兇又冥頑不靈的感覺。

但D市人偏偏像捍衛自己的國土一樣捍衛自己的口音,雖然他們去了E市也竭力操一口E市話,但你外地人到了D市,免不了受到刁難。到商店買個東西,如果你講普通話,售貨員覺得你賣弄;如果你講自己的家鄉話,售貨員覺得你老土;如果你操一口D市話,售貨員又以爲你在嘲笑他。總而言之,石燕每次去市裡買東西都不順利,後來她就不怎麼敢去了,她作爲女孩子的唯一的娛樂和享受也被剝奪了。

不去市裡,就蝸居在學校裡,日子也不好過。石燕的寢室裡住着十六個女生,八個高低牀,把半個教室改成的寢室擠得滿滿的。學校的澡堂只在冬天開幾個月,週一、週三開給女生,週二、週四、週五開給男生。澡堂裡沒廁所,但人們進了澡堂,聽見嘩嘩的水聲,又讓熱水一激,就特別想拉尿,於是大家都是就地解決,搞得澡堂裡永遠有股尿騷味。夏天澡堂不開,大家都是在自己樓裡的廁所裡洗澡,每層樓的廁所裡有兩個廁坑給填起來了,做成了洗澡間,供大家沖澡用,但樓裡沒熱水,要自己去開水房打了熱水,提回來兌了冷水沖澡。

學校食堂的伙食也很糟糕(不糟糕就不叫大學食堂了),石燕以前在高中住讀的時候,伙食也不怎麼好,但她每週都可以回家去帶些菜來吃,現在離得遠了,沒辦法經常回家帶菜了,只好吃食堂伙食。也算因禍得福,她一直保持着苗條的身材。

那時想到要在C省師院待四年,她心裡就充滿了絕望,恨不得退了學回去復讀,特別是一年之後她聽說有幾個去年沒考好的同學,跑到外省親戚家住着,在當地的高中借讀一年,今年竟考上了赫赫有名的A大、B大、E大,她悔之莫及。早知如此,真不該到這裡來讀書的。人家讀了這一年,進了名校。她也讀了一年,但不過就是從D大的大一讀到了D大的大二。

她想退學,然後跟那些復讀的同學一樣,找個親戚家住着,到那裡去參加高考,就當她那級沒跳吧,再考一次年齡應該還不算大。但C省師院爲了保證中學師資,對學籍管理有很嚴格的規定,學生沒有正當理由一律不準退學,如果擅自離校的話,以後永遠不準參加高考。她打聽了一下何爲“正當理由”,結果發現幾乎沒有哪個理由是正當的,除非你得了不治之症,命在旦夕。

這一下徹底完蛋了!她感覺就像一不小心跟人簽了賣身契約,從此被人賣進了窯子一樣,而且這個窯子還不是一般的窯子,完全是官辦的窯子,你有錢都贖不了身。即便你私自從窯子裡逃出去,也沒人敢收留你,因爲官府已經跟各方面打過招呼了,就像在你臉上燙了金一樣,誰都知道你是從官府的窯子裡逃出來的,誰都不敢收留你,最終你還得乖乖地回到官府的窯子裡來。

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考研究生,唯一的訴苦對象就是黃海,因爲黃海也跟她一樣苦大仇深,有倒不盡的苦水。但在石燕看來,黃海的苦簡直算不上什麼“苦”,考上了A大,住在F市那樣的大城市裡,A大的校園又那麼美麗,他還有什麼痛苦的?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果是她去了這麼好的大學,她早就笑得合不攏嘴了,還訴個什麼苦?

她估計黃海也在心裡罵她“無病呻吟”,可能在黃海看來,她又沒遭產鉗夾一傢伙,臉部的骨頭又沒被夾變形,又沒經歷失戀的打擊,她苦個什麼?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果他長得跟她一樣,他早就笑得合不攏嘴了,還訴個什麼苦?

她一方面爲人與人之間的這種無法溝通遺憾,一方面又盡情利用這種不能溝通,因爲她訴苦的目的也不是爲了讓誰來理解她,安慰她,而是出出氣,圖個嘴巴快活。如果有名校生來安慰她,開解她,她可能會心生反感:“你當然想得開囉,反正又不是你窩在這麼個破學校裡,高調誰不會唱?等你落到我這個境地了,再來告訴我應該怎麼對待這一切。”

但如果是破校生來安慰她,她又會覺得慘不忍聞,燕雀安知鴻鵠之志,考上一個破校就自滿自足了?那今生還能有什麼大造化?

於是她跟很多同學都慢慢疏遠了,但跟黃海卻一直保持着書信來往。仔細想想,可能是因爲別的同學都是訴甜,只有黃海纔是訴苦。訴甜的同學進的學校都比她好,所以每當那些同學講起自己學校的事時,她就很難受,好像人家在向她炫耀一樣。

她打不起精神來給他們回信,回什麼呢?也把自己的學校生活講一通?有什麼好講的?就算好上了天,也只是個C省師院,怎麼能跟A大B大E大們相比?更何況還沒好上天,而是壞下了地。她不想昧着良心把自己的學校誇一通,誰跟誰呀?難道別人還不知道你這學校有多麼破嗎?她也不想在信裡對別人的學校表示羨慕和嫉妒,更不想對別人的學校由衷地讚賞幾句。總而言之,她不想知道世界上有這麼多比C省師院好的學校,不幸的是,她已經知道一些了,那她至少不想一遍遍聽人描述那些學校的好。

她常常是拖好久纔回信,回也只簡簡單單說兩句,還常常是不回。慢慢的,大家就不給她寫信了。到大二的時候,她那些考進了名校的老同學只剩下黃海還在跟她通信了。

這讓她好有一番感慨:以前總聽說“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那時還以爲人們真的是這麼趨炎附勢,巴結富人呢。現在看來,根本不是那麼回事。窮人不是沒人問,其實大家還是很喜歡去“問問”窮人的,至少可以向窮人炫耀一下自己的財富,但窮人不想跟那些富過他們的人來往,免得相形見絀。而富人住在深山裡,他那大房子和萬貫家財如果不拿出來顯擺一下,有誰知道?當然要竭力邀請大家去他那裡玩,於是就顯得大家都願意跟富人打交道了。

她現在是“窮居深山”,所以從主觀上客觀上都不願跟人來往。黃海是她跟名校之間唯一的交往,因爲黃海寫給她的信很特別,從來沒安慰開解過她,每次寫信基本都是自說自話,上來就訴苦,訴完了就結束。後來苦訴得差不多了,他們的通信就慢慢脫離自己,脫離現實,變得像社論一樣,都是泛泛而談,訴苦不再是訴具體的苦,個人的苦,而是訴抽象的苦,大衆的苦。黃海一般是訴醜人的苦,而石燕就訴充軍的苦。兩人嬉笑怒罵,恣意妄爲,就像是在寫日記一樣,彷彿唯一的讀者就是自己。

那時還沒聽說過什麼電子郵件,兩人的通信都是手寫郵寄,所有的信件都是送到宿舍樓的看門人那裡,然後收信人自己去取。於是大家都知道石燕有個在名校讀書的男朋友,她聲明瞭幾次,說不是她的男朋友,大家都不相信,說如果不是男朋友,誰還有那個閒心每週寫封信來?

大家都很羨慕她有個名校男友,但大家都不看好這件事,說像他們這樣一南一北的,男友遲早會把她丟掉,因爲男人花着呢,尤其是這種身居鬧市的名校男友,身邊該有多少女生圍着呀。

她懶得跟那些人解釋,也不再聲明黃海不是她的男朋友,反正離得這麼遠,黃海就只是一個名校生,雷打不動地一週一封信,多麼浪漫,多麼詩意啊!

大家一致認爲她的男朋友長得很HANDSOME。那時還不流行“帥”這個詞,女生中間也沒人敢承認自己好色,所以連“英俊”這樣的詞都不好意思用。仗着都是學了幾天外語的,凡是說不出口的話一律用英語代替,讓英國佬們去臉紅。所以大家都說她的男朋友很HANDSOME,可惜班上的同學有很多都發不準這個HANDSOME的音,聽上去就像是“憨傻”一樣。

石燕有了黃海這個“憨傻”的名校男友做擋箭牌,省了不少麻煩,她那些男同學就知難而退了,所以她在校四年,追求過她的男生不超過三個。一個是因爲信息不靈通,追了兩下才聽人說起她的名校男朋友。還好,那人知錯就改,校正了自己的準星,調轉槍口打別人去了。另一個是個愣頭青,傻大膽,偏不信什麼名校生的邪,搶上來追了一通,但坐了幾次冷板凳之後,也就逃之夭夭了。還有一個是個有老婆的,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居然來打她的主意,被她上了一通道德課,還威脅說要告訴他老婆,結果那人跟她反目成仇了。

她就頂着個“名校憨傻男友”的光環活在別人的羨慕與嫉妒裡,時間長了,連她自己也糊塗了,感覺真的有個名校生在追她一樣。她給黃海寫信的時候,常常把他想象成某個她很喜歡的電影演員,而她就坐在那裡,用筆跟他交談。她讀黃海來信的時候,也把他想象成某個她很喜歡的電影演員,拍片忙了一天,到晚上還記得坐下來給她寫幾句,她心裡就有種甜甜的感覺。

大家猜測黃海長得很“憨傻”,可能是因爲他字寫得非常漂亮,因爲大家對黃海的瞭解,也就是他的字,而且是信封上的那幾行字,別的什麼都不知道。黃海寫一筆流利的行書,不管寫多少頁紙,從頭到尾都是那麼漂亮。但她就不同了,她寫的字沒有什麼體,要說有體的話,那就是她自己的“石體”。而且她寫字有個毛病,一開始的幾行寫得又工整又漂亮,但越往後,她的字就越馬虎,結構越來越鬆散,字體越來越大,每次到了落款的時候,她的字幾乎已經完全認不得了。

她經常對黃海抱歉自己的字,說不知道怎麼的,寫着寫着就寫亂了。

黃海分析說:“有的人才思如涌,筆跑得沒思緒快,所以會越寫越‘飛’。還有的人循規蹈矩,按部就班,一板一眼。這樣的人可能從頭到尾都能把字寫好,但他們的思維顯然不如前一類人敏捷。”

這個分析讓石燕非常開心,後來就更有理由寫得飛沙走石了。

每週收到黃海的信,每週跟黃海寫信,好像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但她從來沒盼望過黃海的信,因爲他在信裡也沒講什麼非知道不可的新聞,或者什麼非聽不可的訴苦,而且她知道他每週都會寫封信來,所以她有恃無恐。再說她也根本不關心黃海在想什麼,不擔心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就算他什麼時候停止給她寫信了,她也不會覺得遺憾。

突然有一天,她收到黃海一封信,說他自從聽了她對D市煤礦和鋼廠的描述,就對這兩個地方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現在他馬上要到D市來做社會調查,問能不能順便到C省師院來看看她。

她就像葉公聽說真龍要大駕光臨一樣,嚇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