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

乾燥,凜冽,是北方冬天的特點。如果來自溫潤南方的人,初到北地,除夏天之外的三個季節,一定會用粗糙開裂的手,撫摸你粉嫩的臉蛋兒,直到留下讓它們滿意的痕跡。

不要罵天,即便它嚴酷惡劣。學知思忖着,自有記憶以來,從未有過如此嚴寒,尤其北風呼嘯的夜晚,行走冷清街道。陌生,是他此刻的感受。這個他生活三十多年的地方,如今卻彷彿置身異鄉。原來這裡是池塘,他走到一處涼亭前停下,他看見一羣赤裸戲水的孩子,在陽光下,笑容燦爛,一位母親手持長棍,憤憤而來,一條身影倉皇逃竄,水面頓時平靜,只有十幾個小腦袋浮在上面,面面相觀,擠眉弄眼。赤裸裸的身影飛快沒進樹林,從另一端鑽進衚衕,這一帶早先都是平房。

他的眼睛所到之處,時光逆行,一排排舊日景象,席捲而來,摧毀眼前的高樓大廈霓虹閃爍。無聲的歡笑打鬧就在身旁,他伸手觸摸,卻感到冰冷堅硬,眼神恍惚間,發現自己正撫摸着路燈杆。環顧四周,寒夜人稀。路燈安靜的低頭思考。遠望,清冷寬闊得馬路向南插進黑暗,西北三環星星點點的悠光,彷彿是世界的盡頭。一陣鈍痛,提醒他——還活着!用力捏了捏胸口,深呼吸,一個念頭在眼前吃吃的仰望着他:要和老蔡談一談。原因很簡單,他的言語讓自己感到疼痛,窒息。這原因同樣簡單,因爲學知的愧疚早已埋藏在心底。坐在路邊,點燃一支菸,他準備認真思想。

易面目,圖榮顯,他嘗試過不止一次,最終收穫煩惱與禍端。每個行業,都有自己的一套潛規則,因爲明面的規則讓人疲憊不堪,學知無法安心融入那樣的模式——表面一套,私下一套。被奚落倒也罷了,還要排擠,不合羣的人活該被排擠!有人指桑罵槐說給他聽。他不會默默忍受,他接受任何挑釁,於是成了派出所的常客。這樣的經歷有三次,足以使他心灰意冷。他拒絕家人朋友爲他奔走而來的工作,他張嘴音樂,閉嘴朋克,“朋你媽的克!”朋友毫不留情,從此被他記恨。貶低別人喜歡的東西,那就別再見了。從高中輟學開始,他回憶着自己的經歷:上班,打架;演出,打架;公交車上一男的打自己女朋友,被他打休克;逃到深山裡一個多星期,杳無音信……

“音樂能當飯吃?”“理想能當飯吃?”“詩歌能當飯吃?”周圍全部是這樣的價值觀:悶頭掙錢纔是王道。學知不鄙視掙錢,可從小被這樣的風氣薰陶,並且打壓他一切跟錢無關的言語行爲,在逆反心理和性格同時作用下,導致他激烈反抗,餓死可以,窩心錢不掙!可他和所有智慧生命一樣,也需要進食飲水,工作上班不想去,窩在家裡,老媽臉色不好看,出門遇見發小,拉他入夥開酒吧,風風火火忙活兩個多月,一切就緒,只等衛生許可證,無論如何調整,就是不符合標準,天真印在額頭上,他們茫然不知,等到半年店面易主,也沒能符合標準。事後有人提示:沒錢還想辦證?告訴你們,至少這個數,那人一撇嘴,右手豎起兩根手指。到現在學知也不知道是兩萬還是二十萬,但從那人撇嘴的程度來看,應該是二十萬或者更多。

損失一筆錢,並且飽受揶揄,那次“創業”對他打擊嚴重。從此四處遊蕩,不願回家,女友提供食宿,以及零花錢,白天睡覺,天黑出門,大概三年黑白顛倒。家人失望的神情,他冷哼一聲,頭也不回,再次音信全無。

和相戀十年女友分手時,他坐在後海邊哭了三個小時,後來在長椅上睡着了,華燈初上,那裡開始熱鬧起來,他才睡眼惺忪,蹣跚歸家。

回想過往,他發現只要自己走到絕境,總有一個妞兒從天而降,拯救自己。好幾年沒音信,突然給自己打電話,此時正落魄不堪,只能接受邀請,遷入新窩,代價當然是陪吃陪睡,公平交易。這樣想比較心安理得,並且和女方不謀而合——兩人一起,只是過度,不談未來。他可不是理想對象,一段時間後收拾行李道別,假惺惺掉幾滴眼淚完事。直到高佳接手,情況不同,她要嫁給學知,這個缺心眼的女人啊!可是,遇見她是什麼時候呢?想不起來。

只記得沒有婚禮,沒有相冊,沒有蜜月,民政局領完結婚證,回家**慶祝一番,兩個人就算夫妻兩口子了。想到這,學知站起身,抖擻精神,快步往家走。走到家門口,看看錶,凌晨一點十分。輕聲上樓,緩慢開鎖,徑直走到牀邊蹲下,微光中凝視熟睡的妻子,目光流露愛意,他忍不住親吻她的嘴脣。這個女人,爲自己付出太多太多,自己還覺得理所當然,真他媽混蛋!

清晨,高佳悠悠醒來,一陣飯香隱隱傳來,到廚房看見忙碌的學知,正在準備早餐,她忍不住從背後抱住他。

學知想要改變,他拉着高佳的手,深情訴說她以往付出的一切,並嚴肅批評自己像個混孩子,一點不讓家人省心。他計劃着要去找蔡欣父親談談,高佳表示煩憂,勸他最好別去,容易出問題,他則信誓旦旦:“他給我罵疼了,這樣的人必須接近。”學知發表感悟:“點我的人不少,沒有點醒的,不是點的地方不對,就是力度不夠,他把我點疼了,也點醒了。我心裡發生轉變完全是因爲他。”高佳依舊搖頭,握着他的手,耐心規勸:“這種成功人士,最看不起你這樣的人,生存能力差,性格古怪的藝術家。一部分是因爲嫉妒,你的眼界思想,對藝術的理解和創造力。他們擁有財富,可只能用錢購買藝術,在他心裡,你們這樣的藝術家應該對他尊敬纔對,實際情況卻相反,他得尊敬你們,這就讓他心裡不平衡不舒服。”學知皺着眉頭,聽她侃侃而談,一時無言以對。藝術家這個詞,在他聽來有些刺耳。高佳看他的神情透露出一絲反感,話鋒一轉,表示無論他如何決定,自己都支持,不等他迴應,一把抱住他。學知感覺彆扭,可也沒說什麼。

夢總有醒來的時候,無論多麼真實。精神病患者則不一樣,他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無法自拔。太空,太陽,雲朵,都遵從他們的意願改變形態和顏色。人,事,物,全部陷入他們的邏輯軌道,無論你如何掙扎,都無法擺脫。學知看着我出神,我知道他在想什麼。區別夢和現實的方法,往往需要一個特定的動作或者物件。我緘默不言,紋絲不動,不是爲了迷惑他,而是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冷風鑽進窗戶,挑逗敏感的肌膚,我們不約而同,認真感受。那感覺……沒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冰寒,讓我們同時打了個冷戰。神經將身體的感受,準確快速的傳送到大腦,一些微弱的騷動,一些微弱的電荷,便可以激發本能的反應。它收集信息,分析它,做出抉擇,超越一切關於速度的描述;並且它可以利用經驗,將柔軟的感受輸送到指尖,那些存儲在狹小空間裡的各種感受,原路返回,使曾經接收它們的那塊皮膚,再次體驗一次。

那灼燒感,並非真的被灼燒,但眼睛結合經歷和對灼燒感的記憶,明明白白看見了那團火。在旁人眼中,只看到驚恐,痛苦,和掙扎。

我能看到那團火,學知也能看見。皮膚完好無損,看上去沒有任何異樣,只有疼痛提醒着自己,那塊皮膚受傷了。

深夜,他全身顫抖,汗流浹背,嘴裡叨唸着聽不清的“咒語”。高佳正在幫助他,將許多探針插在頭顱上,仔細觀察那些躁動的電荷,所攜帶的信息。數量龐大,她需要藉助計算機進行分析。她知道現在還不能開顱,但她覺得有些信息必須掌握,以便更準確的幫助他找到自我。看她的表情,情況不太樂觀,焦慮慢慢爬上她蒼白的面孔,在凜冽寒夜,這張臉足以嚇哭小朋友。

對於我的存在,她總選擇無視,我不知道她是沒發現我,還是不屑搭理我。有幾次我們眼神交匯,短暫停留,我以爲她會對我說些什麼,然而她眼皮一翻,便走開了。我抱着肩膀生悶氣,真想衝上去質問她,無奈她腳步匆忙,總是在我下定決心前消失不見。看着她忙碌,焦灼,我只能躲在角落裡,期盼着黎明快來,黎明快來。

一隻手突然抓住我胳膊,猛擡頭,原來是學知。“這些事!你到底知不知道?!”他眯着眼看我,一股殺氣翻騰,我哆嗦着回答:“我……知道的……和你一樣多,我不知道你說的知道是指什麼,我以爲你知道……我不知道你覺得我知道什麼。”他面部肌肉抽搐,只恨手上沒武器,他想把我撕碎。我推開他,鄙夷之情溢於言表。“無能的人才指望別人,甭嚇唬我,我什麼沒見過!”黎明快來!我心裡默唸,黎明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