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斷臂

他透過桑塔納積滿灰塵的擋風玻璃死死盯住遠處的那團黑影像個大刺蝟一樣慢慢朝天際移去,眼看就要消失於前方小路和天際之間時,楊文峰就會啓動車子,輕輕鬆開剎車,然後朝目標慢慢滑行過去。等到那黑影漸漸出現,從刺蝟漸漸變成人形的時候,他就把車在適當的位置靠邊停下,再靜靜死死盯住那蜷曲在平板滑車上的人形艱難地划向遠方,漸漸變成一個大刺蝟,然後是漸漸變小和消失的黑影……這個循環的過程在一個下午之間重複了多少遍,他沒有計算,但一個下午都是這樣過去的。

夜幕降臨時,天邊掛起了紅彤彤的晚霞,爲了消磨時間,楊文峰開始讓自己沉浸在迷人的晚霞之中。然而好景不長,不知不覺之中,黑暗向原野和小路鋪天蓋地地罩過來,楊文峰開始有些緊張。今天不是農曆月中,等一會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就會佔領大地和天空,那時如果前面還沒有村子,目標會怎麼樣呢。

楊文峰正在焦急時,從自己車後面過來一輛牛車,那牛車慢慢停在刺蝟旁邊,楊文峰又有了另外一種緊張,隨即想到不過是牛車也就決定靜觀其變。那牛車上的老農模樣的人和刺蝟交談了幾句,然後農夫跳下牛車,把高大林連人帶滑車搬到牛車上去,楊文峰鬆了口氣。

他小心地遠遠跟着牛車,並且趁機給王組撥通了電話。按照預先約定,任何行程上的變化,都要及時通報。牛車在進入孝感縣境內後進入大路,開始靠邊行。一個小時左右過去了,牛車慢下來,最後停在一棟看樣子是廢舊的倉庫旁邊。趕車的農夫把高大林搬下來。看着離去的牛車,高大林招招手,然後慢慢向倉庫牆邊移去。楊文峰知道目標要睡覺了。看看手錶已經是晚上10點。高大林移動到擋風的牆角之後就不再動彈。楊文峰藉助車裡燈光,在陳軍小呂留下來的記事本上把今天下午的行程作了如實地記錄。然後他把桑塔納椅子放平,躺下來。按照高大林這一年多的生活習慣,他從晚上十點到第二天早上五點,基本上不爬行,除非白天因爲腿傷耽誤了行程,晚上纔會加班加點。於是楊文峰在車椅子上躺下後,就想強迫自己儘快入睡。

他失敗了,身體越疲乏腦袋卻越清醒。一直想當一名記者的楊文峰,當初一心想報考復旦大學新聞系,但後來在父親的堅持下進入國際政治系。自從進入國際政治系,楊文峰一直有一種誤入歧途的感覺,在他看來新聞和政治可謂南轅北轍,一個是製造謊言的地方,一個卻以揭露謊言爲己任。

沒有想到,折騰來折騰去,在自己39歲的時候終於如願以償當上了一名記者。而且,當上記者這短短几天,就被委以重任。從報社投入的資源可以看出,高大林的新聞追蹤是報社的重頭戲。現在自己就是這個焦點追蹤的執筆人。高大林爲了回到家鄉,爬了一年多,從深圳一直爬到湖北。就算是新手,也知道這樣的焦點可遇不可求,而且很容易寫出來,一旦發表則肯定引起轟動。雖說到時焦點出來後,讀者一定會有各種各樣的解讀,可是高大林身上思念家鄉的淳厚感情,克服艱難險阻的不屈不撓的農民精神卻是無法磨滅的。至於高大林的事蹟是否可以引申到使用濃濃的鄉愁引起臺灣人民從思念家鄉大陸再到最終回到祖國懷抱完成兩岸統一大業,楊文峰還拿不準。不過他想起幾天前從新聞上看到總理溫家寶說到中國還有七千萬殘疾人需要關懷時的沉重表情,自己心裡當時就有點想做點什麼的感動,沒想到機會來得這麼快:自己筆下的焦點報道出來後一定要激起全社會關心殘疾人的愛心和熱情。

溫總理說中國有七千萬殘疾人時,楊文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來他整天在電視上看到的殘疾人也就是一個鄧小平的大公子、中國殘疾人協會的主席鄧樸方,出出進進都有好幾個人推着走、圍着走、抱着走和擡着走。陡然聽到溫總理講,中國竟然有七千萬殘疾人,而且大多都缺乏基本的照顧。楊文峰這才隱隱約約感到,其實每天自己都會碰上一些殘疾人,只是他們多在路邊牆角或者其他不起眼的地方,他們和我們不一樣,他們自己也意識到這點,所以從來不擋道或者影響正常人的活動。楊文峰再次暗暗告誡和鼓勵自己,一定要利用這個焦點報道引起社會上對殘疾人事業的關心和熱情!

最後他迷迷糊糊睡過去,然而他仍然感覺到腦子在活動,等到他睜開眼時竟然太陽都出來了。他猛然坐起來,大叫一聲不好,才發現倉庫牆角下已經沒有了高大林的蹤影。楊文峰立即啓動車子,慌忙把座位拉高。好在這裡通向隨州市的路只有一條,楊文峰把車子駛到公路上,然後以每小時20公里的速度前行,兩個眼睛緊張地搜索着道路兩旁。他擔心高大林也許搭上了順風車,如果那樣的話,就要趕緊通知王組,要求他們在縣城、鄉鎮或者高家灣的路口設置哨所。據說跟蹤高大林的這六個月中,這樣的情況也有過兩次,每次都靠圍追堵截才重新找回目標。

接電話的王組顯得很緊張,有些生氣。電話裡她說她和陳軍還在隨州市,要兩天後和廣州來的電視臺記者匯合後纔可以一塊趕到高大林的家鄉高家灣。她在電話裡詳細問明情況後,分析指出,這個時間高大林搭上順風車的可能性很小。經過一晚的休息,他的傷口一般停止流血,但早上一動,就會有新鮮血液滲出。一早開車的司機本來都是忙着趕路的,再加上看到高大林流血的腿,很少有人願意給他搭順路車。

楊文峰心想如果是這樣就謝天謝地了,否則這個焦點新聞就要砸在自己手上。果然開出不到五公里,楊文峰看到路邊正在使勁划着的高大林。楊文峰輕鬆地把右腳從油門轉到剎車上,鬆了口氣,隨即向王組作了彙報。

他看到高大林兩隻手抓着兩根竹枝拼命地在地上划着,明顯感覺到目標是近鄉情更急。然而,雖然目標兩手和渾身好像都顯出勁頭十足,楊文峰還是注意到目標移動的速度反而越來越慢。他心中有一種不太妙的預感,這預感一整天都堵在他心口。高大林爬爬停停,除在路邊小賣部討了兩次水喝,和靠路邊從長途汽車窗戶丟出的沒有吃乾淨的飯盒解決了飢餓問題外,沒有停下來休息。

夜晚再次降臨的時候,高大林大概爬了10公里。楊文峰不知道他是否累了,只知道自己身心都很疲倦。不知道是天上沒有出現晚霞,還是楊文峰沒有了心情,黑暗幾乎是一下子就把大地籠罩起來。他看了看時間,七點半,高大林這時爬到路邊的草叢中,無意再爬的意思。

楊文峰看到高大林用路邊撿到的布片左纏右纏把左腿死死纏住,然後又抓了把積存下來的乾糧塞進嘴裡。之後撒了泡尿,然後就用骯髒的外套罩住自己的頭,躺在了尿旁自己的四輪小車上。

楊文峰把車停在路邊,觀察了一下形勢,發現只有回到路上這唯一出路,也就放心躺下來。他想,這高大林一定像自己一樣困極了,否則應該可以再往前爬一會,找到小市鎮或者村莊的牆角再睡覺。這樣想着,不知不覺就睡過去了。

轟轟的雷聲使楊文峰在車裡連翻了幾個身,從車窗縫隙灌進的雨水才讓他從睡夢中驚醒。驚起後急忙把車窗關嚴,把臉上的雨水擦乾淨。本能地做完這兩件事後,他纔有時間稍微一怔,這纔想起自己在什麼地方。

這時一個亮閃閃把大地和天空刺穿在一起的閃電讓楊文峰打了個冷顫。他打開桑塔納的引擎,開動擋風玻璃上的雨刷,然後靜靜一動不動地等着另外一道閃電。當另外一道閃電刺下來時,他清清楚楚看到同暴風雨一起瘋狂飛舞的野草和草叢中那堆黑乎乎的目標。

楊文峰的心緊緊地縮成一團,心中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他們臨走時沒有交代他如果遇到這樣的情況該如何處理,楊文峰抓起旁邊的電話,按了一個鍵盤,電話屏幕亮起來時,他又把電話關上。現在才早上四點鐘。他再次藉着閃電觀察了那個沒有動靜的高大林,比針刺和皮鞭還狂暴的雨點打在高大林身上,他卻一動不動?不久楊文峰注意到,高大林周圍積起一團水,那水團越來越大,使得目標看起來像漂在水上的孤舟。

他停止了思考,從後座抓起雨傘,打開車門跨了出去。但當他一步步接近目標高大林時,心裡漸漸有些害怕。站在目標旁邊時,褲腿和鞋子全溼透了,他猶豫了一下,彎下腰,伸手推了推,沒有迴應;他又使勁一推,那堆東西從小車上滾進水裡。

楊文峰一慌神,一把過去抓住掉到水裡的高大林。這時又一條閃電刺過來,楊文峰第一次看見自己焦點新聞的主角的面貌。鬍子拉碴的臉被雨水沖刷了一夜卻仍然呈現泥土的顏色,臉上佈滿東一條西一條的傷痕,眼睛微微閉着,楊文峰探了探鼻息,還活着。

他正在猶豫時,又一道閃電擊過來,那閃電射進高大林半睜半閉的眼睛,又折射進自己的眼睛。這一剎那,楊文峰好像被高大林眼睛裡深藏的東西擊中一樣,使得他本能地雙手拎起高大林,向桑塔納走去。

高大林萎縮變小了一半的左腿和毫無生氣晃來晃去右腿上流下雨水和血水。一手打開車門,楊文峰從車裡抓出幾個購物塑料袋,鋪在後座上,然後把高大林平放在上面。這時陷入昏迷的高大林因爲疼痛本能地叫了幾聲,多少讓楊文峰感覺到這荒野中另外一具生命的存在。放好高大林,他再次下車,把高大林的小滑車和背囊拖過來放進桑塔納的後蓋箱裡。等他返回車裡,關上車門時,才聞到一股刺鼻的腐肉的臭味,也不管外面狂風暴雨,楊文峰搖下了一半後座的兩扇玻璃。

這時楊文峰心裡纔開始不安。王組和陳軍都叮囑過自己,盯住目標但要保持距離,不到萬不得已之時,絕對不能近身接觸目標。現在楊文峰不但接觸,而且讓目標睡進自己的車子裡。下一步怎麼辦?等雨停了再把高大林拋到車外,接着讓他爬?楊文峰真不知道他是否可以爬得到家。可是如果把他送到村子口,再讓他下車去當着電視臺和村民的面爬過去衝刺的話,老實巴交的高大林今後遲早會漏出楊文峰造假新聞的醜行。

他回頭看了一眼這時已經微微發出鼾聲的面部表情平靜得似孩子的高大林,又掃了一眼他發爛快要長蛆蟲的腿,做了一件差點徹底斷送自己記者之夢的事。

當天下午王組和陳軍坐着出租車來到高大林的家鄉高家灣時,遠遠看見楊文峰在村子口低着頭等他們。王組臉色鐵青,陳軍幾乎要哭出來的樣子。高大林這時已經被楊文峰一車拖回高家灣,不但電視臺沒有能夠及時趕到,王組和陳軍雖然買了衝刺的紅線,也沒有能夠來得及趕到村子發動村民們搞一個像樣的歡迎儀式。而且,高大林回到家鄉後,那一年多支撐他的激情和勇氣倏然而去,突然間好像泄了氣的皮球,了無生氣地昏睡過去。

楊文峰搞砸了報社最大的焦點報道,他甚至覺得也許自己剛剛開始不到一個星期的記者生涯可能就此劃上了句號。凌晨四點那隨着狂風暴雨而生出的一股不管不顧的勁頭已經過去,現在心裡有些後悔。

王組只是冷冷地問了一下經過,陳軍在一旁仍然不時地搖頭。之後始終低着頭面有愧色的楊文峰同他們一起回到隨州市雲水飯店。三人一起吃飯的時候,他幾次想開口解釋一下,但都被陳軍搖頭制止了。陳軍去結賬的時候,王媛媛嘆着氣說:

“讓你不要接近目標,你卻不聽。我們當時規定這一條保持距離的規定就是怕我們記者對目標產生同情而無法客觀公正的追蹤報道新聞。作爲一名新聞記者,最怕感情用事。現在倒好,你以爲你幫了一位意志堅強的殘疾人的忙,可是搞砸了我們精心追蹤了六個月的新聞焦點,我們焦點報道就是要賦予高大林一年多艱辛的歸家之路一些深遠的發人深思的意義。可以這樣說,你的一時衝動算是讓高大林一年多都白爬了。這個焦點新聞如果按照我們計劃的問世後,不但可以激起人性的光輝和在海峽兩岸上具有現實意義,而且還可以激起全社會對殘疾人的關懷和同情。現在倒好,你意氣用事,當了一次見義勇爲的英雄,你以爲你救了一個殘疾人,對不對?楊文峰,我們是記者,不是拯救隊。拯救隊只能拯救個別的殘疾人,我們記者則是要用自己筆寫出膾炙人口的焦點報道,引起全社會的重視。”

楊文峰聽着,慚愧的點着頭。“我以爲他要死了!後來開車送他回來的路上,我都忍不住流眼淚。”

王媛媛停了停,“哎,他不會死的,人的生命力強得很,他在爬回家鄉之前不會死的,可是爬回家鄉後,是否會死,我就說不清楚了。在流浪在外的盲流的心目中,家鄉是最美的,所以高大林歷經磨難爬也要爬回來,可是當他爬回後,看到的還是那荒涼的村子,荒蕪的田地和年輕人都走空了的土房的時候,再看看自己殘廢的腿,他還有活下去的勇氣嗎?我知道你聽了他的故事,產生了同情,可你以爲我自己不同情他嗎?在飛機我向你講他的故事時,我一邊講,一邊強迫自己想其他的事,免得自己講不下去。唉,其實我一直不敢走近他,怕自己也受不了而放棄這樣絕好的新聞追蹤。你知道剛分配來的大學生小呂好幾次要放棄,他都抗議罷工了好幾次,後來纔在陳軍的教育下慢慢堅強起來。我們是新聞記者呀,我們要幫的殘疾人成千上萬,你從賓館的窗子看出去,那些蜷曲在牆角下的殘疾人和孤老無助的人,他們每一個都有一個感人的故事,每一個都值得我們去幫助,可是你告訴我,過去多少年,你向幾個殘疾和孤老人士伸出過援助的手?”

楊文峰更加慚愧,在廣州每天都看到無依無助的殘疾人,自己從來沒有想到要聽一聽他們的故事,更沒有想到要幫他們一把。而偏偏在執行新聞採編任務時同情心大起,搞砸了報社的焦點新聞。

這時陳軍走過來,把手提電話遞給王媛媛:“吳總編輯的電話.”

吳總編輯一早就得到消息了,現在又打電話過來,楊文峰緊張地低着頭。

王媛媛講了兩句,就把電話遞給楊文峰。楊文峰緊張地接過電話。“吳總編,您好,我……”

“不提這個,事情過去就算了。下一次不要感情用事。”電話裡吳總編聲音很溫和,楊文峰剎那感覺到有些感動。這時吳總編還在繼續說:“文峰,你是不是有個外甥在東莞臺商製鞋廠工作?”

楊文峰一聽,連忙說:“是的,他叫李昌威,他怎麼啦?”

“哦,醫院和廠裡都打來電話,說他出事了,在製鞋過膠工序中,不慎摔倒,整個左臂捲進機器裡。現在正在醫院搶救……”

楊文峰頭嗡的一聲,聽不到話筒裡的聲音了。王媛媛趕緊拿過電話,問了幾句,然後當即決定大家一起驅車趕到武漢,乘飛機返回廣州。

在飛機上陳軍仍然不說話,一個人看着窗外。坐在楊文峰和陳軍之間的王媛媛則找機會安慰楊文峰。

楊文峰卻一直神情恍惚地保持着沉默——

那一天他開門後看到昌威站在家門口,心裡百感交集。姐姐是爲了照顧自己而放棄讀高中因而失去了離開農村的機會,轉眼之間姐姐的孩子昌威已經18歲了。那天楊文峰告訴昌威:“就在舅舅這裡住,這裡就是你的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昌威木訥地呆望着舅舅,這讓他一陣心痛。

楊文峰推開一直作爲書房的小房間,李昌威發出了一聲驚歎。後來昌威告訴他,自己從來沒有看到這麼多書。楊文峰的書房四面牆壁都搭着簡陋的書架,書從地板到天花板整整齊齊地擺滿了四面牆,只露出了門和窗戶的位置,雖然使得房間更加小,但楊文峰覺得用書來裝飾四面牆壁比什麼都好看。這些書都是他最喜歡的,從天文地理,到政治經濟學幾乎包羅萬象。

由於四壁的書堆得滿滿的無法挪動,他們就在房間中間爲昌威鋪了個地鋪,楊文峰細心地把家裡的棉被都墊在地上,讓牀鋪柔軟舒服。第二天早上起來,楊文峰看到昌威眼睛腫腫的,就問睡好沒有。昌威說,“我暈了。”

楊文峰趕緊問怎麼回事。昌威說,晚上一躺到地鋪上就感覺四面牆上的書好像要向自己壓過來似的……

楊文峰覺得有趣,說那叫暈書。然後就給昌威出主意,“今天如果你再感覺到那些書要向你壓過來的話,你就仔細一本一本看書的標題,看着看着就會睡着的。”第二天,昌威說,這法子真好。然後就說,“舅舅,你的書真多。”隨後就說出了一大串書名,楊文峰驚奇地看着他。

“舅舅,媽媽說你是她知道的這個世界上最有學問的人,讓我向你學習。媽媽還說,你是個作家。”

楊文峰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笑笑說,“我只是喜歡看書而已,作家就稱不上,我只寫過一本小說。”

“我今後也想當作家!”昌威滿臉嚮往地看着舅舅。這表情讓楊文峰暗暗心驚。聽姐姐說,昌威的語文基礎不錯,就是數學和英語沒有考好,所以沒有考上大學中專。不過楊文峰知道,雖然成千上文的中國人都或多或少地懷抱作家夢想,可是對於高中畢業的後就出來打工的外甥昌威,那理想也遠大了。不過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趁機鼓勵道:“多看點書吧!不管想幹什麼,都要從看書開始。”

不知道是聽進了舅舅的鼓勵還是這孩子本來就喜歡看書,從那以後,白天到處找工的昌威,晚上回來後就沉浸在書房中。他如飢似渴地把楊文峰珍藏的書一本本拿出來讀。楊文峰發現,從門口開始書被一本本抽出來讀後又放回去,一年下來動過的痕跡已近延續到窗戶。楊文峰暗暗吃驚這孩子的讀書熱情和速度。也同時開始擔心這孩子到底看懂了沒有,消化了書中的內容沒有,也許都是囫圇吞棗、不求甚解吧。

找了個機會楊文峰問他讀了哪些書,有什麼看法,昌威就說從門口的魯迅雜文已經讀到窗口的傷痕文學,說罷也就沒有什麼話了。這讓楊文峰越發覺得有必要引導這孩子讀書,於是就找機會拿他讀過的書向他發問,昌威的答案都很簡潔,於是楊文峰就借題發揮,講一些正確的看法和認識。這時,那孩子就微微張着嘴巴,面無表情地聽,很少開口,楊文峰經常在循循善誘後等不到他的插話而微感失望。久而久之,他也就搞不清這孩子到底聽進去自己的滔滔不絕沒有,慢慢就失去了開導昌威的興趣。

然而昌威讀書的興趣卻有增無減。到東莞製鞋廠工作後,每個月都回來換一袋書過去。廠裡晚上要準時關燈,所以昌威回來廣州專門買了個可以充電的躲在被子裡使用的讀書燈。不久,楊文峰發現書架上空出一排書的痕跡繞過窗戶又向門口延伸回來,這孩子竟然把自己的藏書快讀完了!

“我想當作家!”有一天李昌威又慎重其事地說,楊文峰微微一怔,心想,這孩子還挺固執的。看了這麼多書,竟然沒有嚇着他,竟然還這麼天真。楊文峰也一直想當作家,但讀書越多就越灰心喪氣。這個世界上作家確實太多了,該寫的和值得寫的東西幾乎都被人家寫過了。

“想寫點什麼?”楊文峰假裝不經意地問。

“什麼都想寫!”李昌威對舅舅問自己顯然有些興奮。

楊文峰“哦”了聲,繼續吃飯。

“我想寫一部歷史電視連續劇,從上古時代到春秋戰國,再到唐宋元明清,最後還寫孫中山、蔣介石和毛澤東。我要完全根據歷史記載,例如二十四史來真實地反映歷史。電視劇完成後,中學生小學生和農村的不認識字的農民都可以一邊看,一邊瞭解中國的歷史。”

楊文峰又“哦”一聲,停止了吃飯,“可是現在電視臺不是充斥着各種歷史劇嗎?”

“我知道,舅舅,可是那都是假的呀,那些歷史劇都是以篡改歷史爲目的。你們城市人真不知道爲什麼要這樣做。這樣的電視劇要是讓沒有讀過歷史書的人例如農村人看到,就會對整個中國歷史產生誤會的。”

楊文峰想了想昌威這孩子的話。他一直覺得這孩子和自己不同,也和自己周圍的人不同,無論在自己家住多久,他始終是更多的屬於街邊的盲流。而楊文峰雖然每天都看到甚至接觸到盲流民工,但對他們瞭解有限。他像大多數城市人一樣認爲,那些盲流本來就沒有什麼東西值得去了解,在架設電線時,他們是架設機器,在建設高樓時,他們和起重機無異,平時他們站在路邊時則和廣州街邊那些還來不及拆遷的土牆一樣成爲城市的特殊裝飾。

楊文峰雖然也是在李昌威這個年紀的時候離開家鄉,但是經過四年的高等教育,他已經改頭換面了,或者至少他這樣認爲。

楊文峰說,他的想法很新鮮,自己也對目前充斥在電視上的歪曲歷史的電視劇很反感,如果國家可以協助電視臺拍攝一套真正尊重歷史從歷史文獻改編的電視劇,那末對於中國青少年和文化水平有限的農民將大有好處。不過要自己寫這樣的電視劇本可不是容易的事。看到昌威認真地邊聽邊點頭,楊文峰建議道:

“你可以寫一寫自己熟悉的題材。”

李昌威想了想,看着舅舅說:“那我就寫農村小說!”

楊文峰又說:“農村小說都被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寫透了,你很難再寫出什麼有新意的。”

李昌威想了想,大概在回顧那些北大荒和傷痕文學,過了一會,才說:“舅舅,我覺得你的藏書裡雖然有很多城市人寫農村的書,可是沒有一本農村人寫農村的書。”

楊文峰微微一愣,半帶不解半帶鼓勵地看着他。受到鼓勵的李昌威接着說:“我知道很多城市青年當時上山下鄉到我們農村,媽媽講過很多他們的故事。那些城市的文化人回到城市後就寫農村題材的小說,我看到舅舅這裡有很多,我也都看過了。不過我覺得他們寫的是他們眼中的農村,不是我們的農村。他們反思**,反思上山下鄉,揭露農村的艱苦和文化的荒漠,最終他們都在吶喊:自己到農村是受苦受難,是被耽誤的一代人。可是舅舅,農村一直有九億我們這樣的農民住在那裡呀。如果我們眼中的農村都像知識青年眼中的農村,我們還怎麼過?我們又是被誰耽誤的呢?”

那一晚談話後,楊文峰幾乎一晚都在想昌威的話。總覺得昌威的話有一定道理,卻又不知道道理何在。昌威這孩子雖然表面木訥,可是喜歡看書,又喜歡思考。而且他的思考都會引起楊文峰的思考,不過楊文峰覺得這孩子雖然也思考,然而他思考的路子完全和自己不一樣。當然這不影響他越來越喜歡外甥,並暗暗下決心,一定要正確引導這孩子成才,也算是自己報答姐姐的養育之恩。

可是現在——

飛機要降落時,一直陷入回憶的楊文峰忍不住流下眼淚。他任憑淚水從眼角流下——姐姐唯一的孩子,到廣東來打工,姐姐交待自己要照顧好的昌威在工廠失去了左臂,現在正在搶救——這孩子能挺過來嗎?姐姐能夠接受這嚴酷的現實嗎?自己今後還能夠良心平安嗎?昌威還想當作家嗎?

溫柔的紙巾輕輕擦在臉上時,楊文峰睜開淚眼模糊的眼睛,看到王媛媛溫柔的大眼睛關切地看着自己,正用散發着清香的手爲自己擦眼淚。楊文峰感激地輕輕想推開王媛媛的手。王媛媛沒有收回手,反而把溫柔的手放在楊文峰的手上,輕聲細氣地說:

“你好好照顧外甥,休息幾天再回來上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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