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家家,知道個啥呀,只要能站在這裡聽上三句的,就算專業人士了,秦腔的發展與傳承,靠的就是站在秦腔藝人面前的這些人了。”三爺說着說着,就有些激動,幾次要站起來,都被石釜輕輕的按在了座位上,而身前一左一右的石巖和陳實也加緊了對三爺腿部的按摩。
就在這時候,國慶爺從旁邊過來,悄聲問三爺準備好了沒有,三爺沒有聽見石國慶說了個啥,也不好再問,便點了點頭。石國慶舉起手,在臉上捋了一把,順便也捋了捋稀稀的山羊鬍說:“那好,我給三爺報個幕去”。說着話,石國慶老人便一顛一顛的走進廣場人圈的中央,自石巖記事起,石家坡自辦秦腔團“擔擔秦劇團”及其村辦社火遊戲等各種敬天憫人的集會活動等,幾乎都是由國慶爺跑前跑後組織抄辦的,近年來,由於電視機在農村的普及與發展,加之農村青壯年一年比一年要早的外出打工潮,包括“擔擔秦劇團”在內的社火、曲藝等農村傳統文化娛樂節目日漸退出了石家坡乃至五陽川人們的視野和生活,這兩年甚至連國慶爺這樣的老人都開始外出打工了,自從國慶爺跟着石釜一走,石家坡的擔擔秦腔劇團就徹底熄火了,雖然一些像石生水、石有峰、石蛋、石強等一批酷愛秦腔的人整天憋的嗓門發漲,但缺了國慶爺的招呼,和三爺的點頭支持,始終沒有抄辦起一臺大戲來。
村人們說,國慶爺天生就是當“團長”當領導的料,能當領導和團長的石國慶在人羣圍起的中央地帶站住,清了清嗓門說:“各位父老鄉親,下面有請著名秦腔藝人,五陽川的石登峰石三爺爲大家演唱《伍員逃國》中的“逃國”選段”
其實,石三爺根本就算不上秦腔藝人,甚至連個合格演員都算不上。三爺的秦腔功底基本上是剛出道的時候,跟着他的父親石老太爺學唱過一陣老式秦腔,也就是被他稱作“石家坡”的秦腔。後來在他年輕的時候,帶着五陽川的擔子軍們,聽着生活在貧瘠苦焦大地上農民悲哀的吶喊,然後在“豬毛豬鬃換針換線嘞”的挨門逐戶的叫喚聲中,苦練出來的。後來當他的生活不再需要他帶領“擔子軍”沿門乞討式的叫賣生意後,有一年的臘月裡,他突然心血來潮,提出了要組建一支石家坡的秦劇團,三爺的提議立即得到包括高家父子——高一旦,石釜、石解放、石國慶等在內的一大批“擔子軍”的擁護,並於當年組建了一支秦腔草臺班子,名曰“擔擔秦劇團”。
擔擔秦劇團在打鼓啓幕、鳴鑼登臺前曾經請過幾個梨園高師點過、教過培訓過,也現場指導着所有有登臺的石家坡的子女走過臺,但是沒有人看見過,有任何一位高師指點過“擔擔秦劇團”的發起人石三爺。
當石家坡“擔擔秦劇團”鼓敲三槌、鑼響九下,三柱高香,一紙黃裱奉天訖禳已罷,五陽川方圓十里的孤魂安好、神歸其位後,“擔擔秦劇團”的第一次演出和第一位演員開始登臺亮相了。
“擔擔秦劇團”第一位出場與廣大鄉民見面的演員自然非五陽川擔子軍的頭領石三爺莫屬了。
紅臉膛、國字臉,真真假假的鬍鬚和髯口,本身就高大魁偉的身軀,配上高高的靴子,舞臺上的三爺,還沒有開口叫板,臺上臺下是掌聲雷動。
三爺的第一次亮相就爲他博得了舞臺活關公的美稱。這一稱謂同時彌補了他唱腔缺乏功底的毛病,但是,因爲第一次的掌聲後,日後無論三爺出演哪個角,都會給他賺來爆棚似的掌聲。石巖知道,所有那些掌聲中,百分之八十的是看到三爺在舞臺上,大刀闊斧的表演拳腳的時候賞賜的,但是三爺致始止終都認爲,他在舞臺上包括生活中,他的秦腔演唱功底要高於他的拳腳功夫,是以每當有人讚美他的武藝高超絕倫時,他往往捋捋鬍鬚,連個臉也不給,但是,如果你說他的秦腔唱的好時,他往往拉住你,一定要問:“哪段唱的好,好在哪裡”。如果你在三爺追問中再加上幾個字比如:“唱工頗有造詣”或者說:“與城裡的震北關有一比”等等後,你就會得到上賓的禮遇,在三爺家吃喝完了不說,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好了,三爺肯定會百分百的答應,而且還會給你辦的漂漂亮亮的,只是有一點,下次見了三爺,你還得要記着上次對三爺的評語,而且只說秦腔,千萬別說文治武功。
這樣癡迷秦腔,在秦腔面前變的這麼虛僞的人,在今天這種萬人關注的場合下,你說他能不亮一嗓子嗎?所謂的老小孩指的就是三爺這樣的人吧。
三爺從凳子上直起身,左右搖晃一下腦袋,然後雙手把腰,俯身前後左右活動一下筋骨,然後,側頭給司鼓手遞了一個眼色。不巧的是司鼓手正好與旁邊的配樂師在說笑,沒有看到三爺對他的暗示,直到身後的一名觀衆在他肩胛部搗了一下說:“開始了”,那人才將半個禿瓢搖了過來,看也不看三爺一眼,埋頭使勁的敲起了鼓。
本來這齣戲是三爺(伍員)要在後臺先叫一聲板,然後司鼓手統領所有樂師,開始狂風驟雨似的擊打面前的傢什夥,但是,司鼓手晃着幹棗一樣的禿腦袋,盯着前面的一個少婦,擊打出了一串不知所云的鼓點。
三爺把剛剛憋足的一股勁強行嚥了下去,然後跟着鼓點,一手攔着長長的鬍鬚,一手前衝,跑着碎步,出臺亮相。老爺子的這一走動不要緊,人還沒有走到場子中央,四周頓時發出一聲“好”來。
三爺雖然是素衣白麪沒有油彩打扮化裝,但是所着的一身滾邊鑲黑的白色絲衣;匝腳收腰的燈籠白褲;軟底子白球鞋,皓首當空,銀鬚飄灑,儼然仙翁在世,老君下凡。
繞場一圈,然後隨着鼓點再次跑到場心,一個千斤墜頓然止步,面向東南西幾面的觀衆掃視一眼,收腹納氣雙手握拳,然後伸掌並向兩邊徐徐一分,好似向外撥開了千斤巨石。然後再次吐氣納音,兩眼一睜,準備爆喝一聲。但是,後臺的鼓聲在他吸氣換氣的當口驟然爆響起來,三爺只得匆匆的吼了一聲,跟着鼓點滿場走臺。其實在走場的過程中,二胡、板胡等可以適當的伴奏或者最起碼開始調音了,但是,那些後臺樂手們只是盯着三爺,或與同伴交流一下對三爺表演的看法,或者鼓掌叫好,完全忘了自己的職責。
說實話,這些民間“藝人”其實就是一些退休工人或者幹部,要麼是一些進城務工人員閒及無聊,平時聽得三言兩語唱詞,知道一些敲打彈唱的基本知識,懂得一些場面花樣,於是,在自拉自彈自唱的過程中,漸漸聯合組織起來的散兵遊勇,今天來了這個,明天少了那個,從來就沒有一個固定的組織和領導,在業界,說句不中聽的話,這叫烏合之衆,在這裡,他們完全就是爲了一樂。你要是對他們要求再高,這不是難爲他們和爲自己添堵嗎?
當然,觀衆中肯定有一些行家裡手是知道司鼓手攪了三爺的臺,完全不懂秦腔或者只是跟着人流過來看看熱鬧的市民已經算是飽了眼福,隨着三爺的一挪一動,只在外面高聲叫好。
看到司鼓手不看臺上演員,配合演員的表演,而是埋頭自顧自的敲打,坐在後臺的國慶爺早就想衝上去掀了鼓架,奪了那個鼓手手中的鼓槌。但是看到觀衆依然在饒有興趣的看着三爺的表演,而三爺還在試圖適應着鼓手的鼓點,國慶爺捂了耳朵忍了再忍。石釜看見了對石國慶說:“國慶爺,要不我去打鼓?”
“你還記得?”國慶爺轉頭詫異的問。
“怎麼不記得了,別忘了,我可是五陽川第一鼓手”石釜看了看旁邊的石巖,笑着對國慶爺說。
國慶爺說:“這我知道,我就怕你這十來年中,已經將秦腔忘掉了呢……哎,怎麼不見石梅和石強的身影?……石巖,石梅與石強呢?”
“在這兒吶”剛剛從另一側擠過來的石強拉着石梅的胳膊回答。
“石釜你去打鼓,石梅拉二胡,石強,你等會兒上臺,今天借他們的戲臺,我們‘擔擔秦劇團’上一場……石巖你會幹啥?”三爺點到石巖的名,問石巖。
石巖吶吶的說:“我,我啥也不會”
“哎,這就怪了,你不是在學校學過嗎?每次回家你不是一直嚷着說要唱戲,還給我說劇團後臺的一切你都會嗎?……自己挑一樣,別給我冷場。”國慶爺像到了石家坡一樣,開始了發號施令。
石巖想了一下說:“那,那我就維持秩序”。
“長本事了?……敢。”國慶爺轉頭瞪了石巖一眼狠狠的說。
“就是,維持秩序有我呢。”站在石巖身後,一直默不作聲的陳實推了一把石巖,然後開口說道。
“好,那麼,馬上去換人”國慶爺大手一揮,對他的“戲員”,也是他的老闆和侄子侄孫們下達了命令。
老闆石釜在轉身離開前問:“國慶爺,我們現在就接了,一旦停下來,三爸爸會不會發火?”
“幹你該乾的。這有我哩,你不看老人家早都發火了嗎?再拖,他下來可要揍我了”國慶爺用左手的拇指食指捻着稀稀的幾根鬍鬚說。
幾個人相繼離開,到各自應該替換的樂師身後嘀咕去了,這時候,站在原地的陳實問:“國慶爺,我怎麼沒有看出‘三爺’在生氣啊”
“看看他的腳下……地面上。”國慶爺頭也不回的說。
在國慶爺的指點下,陳實發現被觀衆圍起來的圈子中央的水泥地面上,隱隱約約出現了深淺不一的幾個腳印,腳印的邊緣有不同程度的裂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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