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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進來,人進來。杯中的酒光,閃閃滅滅,簾起簾落間隱現。
阮大管事帶小廝上茶來。
采蘩瞥一眼,沒有瓜子,便專心致志,“其二,此畫乃菊鳥,落款只有一首詩,本該是詩題的地方卻寫了左伯之名,然而落款處無他的印章,只有年月。據我所知,書畫家一般都會有落款印刻。四百年的老畫,輾轉多少人之手,誰知道真假?”
之前讓她羞臊了臉皮,張大人這下可要翻,“不說老太爺閱歷廣見識無數,我平時最收藏古玩字畫,還是頗有幾分心得的。左伯多畫山水,花鳥之作少之又少,流傳至今更是罕見。左伯常應朋友之邀在他們的庭院作畫,既是信手,落款印刻未必有。小姐剛纔說詩題上寫了左伯之名,在我看來,那卻就是詩題。詩寫夕下菊色鳥鳴,卻有盼看山水之神往,正是左伯心境寫照。字是他的字,畫風一如他的山水風,當然是真跡無疑。”
采蘩不慌不忙,“我雖然不懂畫,但知道一雙眼睛容易出錯。”
張大人心道不懂還找麻煩,“恩師,這畫您也瞧過了,您老說句話吧。”
畫就在姬瞿手邊皺着。他張張口,卻沒立刻說話,反而再拿起畫來看,半晌才道,“隆豐啊,你說是左伯的畫,我就信了。這會兒我仍信你,不然雲家委屈你不甘心這些都爲了哪般?但要我鑑定就罷了。家裡並無左伯真跡,我又甚少收集古董,一屋子老祖宗傳下來的舊東西。我還真是怕了這些古畫古物的。所以,不能不懂裝懂。”
采蘩差點噴茶,這位老人家在炫耀自己家族歷史悠久,古董不用收集,因爲姬府裡的東西都是古董?
“這樣吧,今來了這麼多客人,少不了鑑畫高手。我們就去請兩位。”老爺子設想周到。
“恩師既然開了口,學生不可不從。”經過這事,張大人其實對姬瞿和老夫人有氣。他提到聘金,他們並沒有幫他說一句話好話,看似公正,卻偏心雲家。姬明一死,姬氏在皇帝面前越來越難說上話。居然不巴結他。好得很。
姬瞿想了想,對阮大管事耳語兩句。
阮大管事便出去了,不一會兒再進來,後就多了三人。
秋氏立刻站起來行禮,喊聲父親。
爲首的是秋相國,他對女兒點點頭,朝姬瞿拱手,“聽說張大人送來左伯的真跡。快拿來一觀。”
張大人連忙迎上去,伴在他邊走,“相國大人,您有左伯的好幾幅山水,想來一定能斷真假。”
“那是。不過張大人敢送出手,不可能是假的吧?實話告訴你,我就是衝着真跡來的。你嘴巴可真緊,有左伯的畫卻從來不說。”秋相國最喜歡收藏的畫作之一就是左伯的。
張大人訕笑,“下官也是新得的。”
相國往木盤子上一看,大爲驚訝,“這……這是怎麼回事?左伯的畫損毀成如此,若是真品,豈非令人痛心疾首?”
張大人陽怪氣了,“讓雲家的老馬當泥踩了。相國大人說得正是,下官心疼啊。”
相國對雲夫人略頷首,“馬不識寶,真遇到這種誤會,也只能說是畫的不幸了,待我看看能不能補。”
采蘩沒在意老相國在說什麼,卻看他後的兩人,都是她認識的。美玉公子向琚,還有當初和她同船回來,那個喜歡畫畫的胖子千羽。
千小胖見采蘩瞧他,呵呵一笑,“我不請自來的,正坐在蘭燁旁邊,聽說有古畫可看。”
“我也沒說什麼啊。”采蘩施然掬禮,“不過許久不見,而且剛纔沒瞧見千公子。”
“我過午入城,所以來晚了。”同樣有,千小胖比張大人福相得多。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相國輕輕拿起畫來,有些皺眉,“千世侄的眼力可不比老夫差,我要是斷錯,還有他。”
“相國大人忘了,蘭燁也是極能鑑賞的。更巧得是,向府裡也有一幅左伯的菊鳥畫。我怎麼瞧着和您手上的十分相似啊。”千小胖步子加快,湊上前,鼻子都要碰到畫上去了,一隻手向後招,“蘭燁快來,真是一樣的。”
在場的人聽得這話,幾乎起了相同的詫異心思——這畫莫非真有問題?
向琚不看畫。從阮大管事請他來品鑑一副古畫開始,他就覺得事不簡單。進來後見張大人怨氣直指雲家,而云夫人神悽婉,雲小姐柳眉倒豎,便知道事由了。張家向雲家求親屢遭拒絕這件事,魏吳姬跟他稍稍提起過。他當時不以爲然,沒想到會鬧大。然而,他突然發現在這些詫異中,有個人面色始終冷淡。冷淡之下,還有細微嘲意。
那人就是采蘩。
“蘭燁,愣什麼?”千小胖急催。
采蘩好似留意到他的目光,嫣然一笑,桃花撲粉雪,那張冷麪忽地光彩四溢,“五公子,請。”
向琚眯眼又張,回她淺笑,由她親領上前。單憑一眼,他就已知此畫不真。
張大人聽聞千小胖說向家也有一幅這樣的畫,心裡便七上八下了。這畫是一位雲遊道士爲他家開壇作法轉風水的時候給他看過,他對書畫本就是外行,但又喜歡收集這些充門面,手下有個謀士說左伯如何如何有名,再加上那些門客個個都說是真的,他便跟道士軟磨硬泡,最後花二百兩銀子纔買下。設下圈時,本來他還有點心疼是名師古畫,可二百兩銀子對他而言是小意思,卻能讓雲家陷入無盡困頓,又能滿足長子的心願,太划得來。
可是,他一次都沒想過這畫會是假的。道士本就不打算賣,他強討得。那些謀士門客,一個說錯,總不能全都說錯。這樣的堅信卻因對方是向琚而輕易動搖了。向氏兩代女,一個是皇上最寵的妃子,一個是太子的正妃,未來的皇后。向氏人才輩出,不僅貴而且富,即便他現在受皇上寵信,老牌的姬氏可以不怕,對着年輕的向琚卻得禮讓。因此,向家如果也有這畫,那絕對不可能是假的。
“張大人。”相國沉聲喚他,似乎有些爲難,清清嗓子,“老夫不知當講不當講。”
銀兩事小,面子事大啊。張大人回咽,“相國大人只管說,下官聽着。”
“此乃仿畫,雖然仿得極好,工筆妙哉,但你該知,無名之作與有名之作價值全然不同等。”相國說到這兒,咳一聲,“不過張大人聽了可別生氣,既非真跡,毀了就沒那麼可惜。”
張大人心裡告訴自己認了,但他本驕橫,嘴上還硬,“如此說來,真跡應在向五公子家中,不知可否借今之機讓我們開開眼?”
千小胖斜眉笑臉,“張大人這是不信相國大人的判斷啊。可我看下來,和相國大人的意見一致,這工筆花鳥可謂精湛,若沒有這首題詞,很難在真跡和仿作之間判斷。向府中的那幅有左伯的親筆題字和印章,經城中最出名的五位鑑賞大師認定,其中一位就是家父。”
千羽出生於書畫大家,其父名揚天下,還是大收藏家。
至此,張大人已經臉色灰敗,冷汗涔涔。
雲小姐可算能一吐爲快,“既然是假畫,那我家老馬就不必被張大人杖殺了吧?請問相國大人,這假畫值多少銀子?”
相國似乎也察覺到了些什麼,對雲小姐尤爲和善,“百年以上的仿畫,雖爲無名人氏所作,也能值到百兩銀子。”
雲小姐笑起來,“百兩是嗎?好!”
她走到采蘩面前,盈盈一福,“姐姐請借我百兩銀,小妹願立字據,待我兄長回都述職,立即歸還。”
聰明的姑娘已經看出這銀子得向誰開口最省力。
“雲小姐,我相信這一百兩銀子你一定會還,但是我不能借。”一文都不給——姓張的。
采蘩轉頭,聲音清冷而亮,“張大人,小女子斗膽,既然是假畫,又是你原本送來的唁禮,間中雖鬧出不少誤會來,如今可否將它送給我們?都說此畫工筆好,我想九泉之下義父收到仍會高興的。”
“而且義真侯一向不在乎虛名,只爲聖上和百姓真心辦實事。此畫倒襯極了他,真是妙緣。”向琚一開口,將采蘩言辭間的冷淡化融了,讓衆人也覺得鬧事變妙事了。
張大人正下不來臺,聽兩人這麼說,想都不想就連道好,全然不知自己成了他人眼中的笑柄。
采蘩雙手捧了畫,“我這就燒給義父去。”說罷,不再多看衆人一眼,轉便走了。
姬老夫人那雙精明的眼盯了拍動的門簾好一會兒,“這丫頭叫人寵壞了,任得很,想說什麼說什麼,各位莫見怪。”
相國卻能看人,“我瞧這姑娘又聰慧又孝順,老太爺老夫人有福。”
千小胖推推若有所思的向琚,“怎麼了?”
“那畫……我還沒看。”向琚慢語。
“沒看就沒看吧,仿得再像也是仿的,入不了你挑剔的眼。”千小胖拉他出去喝酒。
不,他在她的眸中分明看到了囂揚惡劣。何故?究竟何故?向琚很有點在意。
但,這裡,已風平冷靜。
張家沒贏,雲家沒輸,姬家得——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