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風有些暖,空氣卻往骨子裡沁涼。
獨孤棠大步走到帳外,眉頭微攏望向對面西穆大營。采蘩還沒有回來,已經去了兩個時辰,在這個節骨眼兒不得不往壞裡想。然而他正打算過去討人,就見一道纖細的身影出現在前方不遠。
他快步迎上前去,“你是蹭了對方什麼好吃的,這麼晚纔回--”話音斷落,看到他的妻蒼白到青的面色,目光頓時一凜,“怎麼回事?”
采蘩笑了笑,身上疼得令她幾乎站不住,“我……和老人家談好了,我幫他造紙,他放我們走。”
獨孤棠卻一絲鬆口氣的表情也無,雙手捉着采蘩的手肘,感覺她全身的重量壓下,“我是問你怎麼了?去的時候桃花粉頰,回來卻面無血色。”
“餓了吧。”采蘩順勢靠上獨孤棠的肩膀,“老人家頑固,不守信,還小氣,說得我嘴巴都幹了,連晚飯都不留就趕人出來。獨孤棠,給我飯吧。”
獨孤棠半信半疑,卻知她吃飯最大,將她一把橫抱進了帳中。
外帳裡有四人,沙軍師擺沙盤,央擦劍,麥子和醜奴下棋。見到小兩口這樣,瞬間以爲是卿卿我我,個個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立刻起身要走。
采蘩忙道,“把事情聽我說完再走,省得一個傳一個,話都傳歪了。”
“餓得都站不動了,填飽肚子再說,他們會在這兒等着的。”獨孤棠繼續往裡帳走,一邊請醜奴和麥子去拿些吃食來。
采蘩不肯到裡面去,“那就邊吃邊說。”
獨孤棠拗不過,只好將采蘩放下。
她才坐定,央就詫異跳起來,“怎麼回事。你讓人打了一頓,還是受了暗傷?臉色白裡透青的像個鬼。”
“你老大已經說了,餓的。”采蘩淡然迴應。
“看來不是我一人這麼想。”她越是輕描淡寫,獨孤棠越覺不安,“央,去把邈手叫來。”
“邈手在這兒?”采蘩有些驚,不知道自己現在這個狀況會不會讓邈手診出。
獨孤棠觀察細微,尤其還是他在意十分的人,“你怕什麼?”
采蘩笑容大大,“我怕看大夫。還怕吃藥。好好的,請邈手來作甚?他一出手,沒病也當大病來緊張了。”
“誰都沒緊張。倒是你最緊張。邈手又不是江湖郎中,讓他把個脈,沒事最好。”獨孤棠卻給央一個眼色,讓他找人去。
“央,回來。”采蘩撅嘴。轉頭對獨孤棠道,“瞎緊張,吃飽就精神抖擻了。這麼點事找神醫,你好意思我還不好意思呢。吃完飯要是還像鬼臉,你把扁鵲華佗請來我都乖乖聽話。”
央站在門口,抱臂笑。“老大,她這話的意思是絕對不會乖乖聽話的,誰能請得來扁鵲華佗啊。”
采蘩斜央一眼。正好麥子醜奴端了吃的進來,就又對獨孤棠擺甜笑,“先讓我安安心心吃個飯吧。”
“你這是撒嬌麼?”獨孤棠刀眉挑疑峰,“采蘩,你越如此越古怪。而且你剛說那邊肯放我們走了?”
央坐了回去。他賭老大妥協。
“撒嬌是古怪?”采蘩拉盟友,“醜奴。你說呢?”都是成了親的女人。
“因爲你平時不撒嬌,臨陣磨槍當然讓人以爲有大戰在前。”醜奴卻一向公允,誰也不偏幫。
倒是麥子好,“先吃飯吧,餓肚子的時候看着就好像要大病一場,飽了便痊癒了。”
獨孤棠看采蘩迫不及待端了碗,仰面擡眼瞧着他,等他點頭才能開吃一樣,不禁好笑,“像一頓沒吃蘿蔔的兔子,快吃吧。”
采蘩吃得很快,心慌的感覺和疼痛的感覺漸漸遠離了,不知道是不是獨孤棠坐在身邊,還覺得身上溫暖了起來。溫暖了,但眼睛也燙了,一眨便落一層白霧。不怕,不怕,她心中說。至少他會在她身邊,一直到最後。
“向琚會放我們嗎?”央看采蘩吃得差不多了,便問。
“是向老爺子。”獨孤棠道。
采蘩深吸一口氣,擡起頭來又恢復明眸善睞,“今晚你們就拔營,和尉遲覺他們會合,然後等我把帝王書造給向老爺子。約摸五日便能離開。”
“五日?”沙軍師有些不解,“我們的救兵怎麼都能到了吧?向老爺子難道完全沒看出是緩兵之計?”
“不管怎麼說,對我們有利就好。”醜奴道。
“不會有救兵的。”采蘩輕嘆,但凡有一點希望,她也不必選這麼受罪的路走。
“你從向老爺子那兒聽了什麼?”獨孤棠盯望着采蘩,雖然她的臉色仍差,但雙頰確實有了些暖紅。該放心,可是心放不下來。
“向老爺子早知你們跟着,裝作不動聲色請君入甕,是要將你們滅在這片草原上的。他已經向你們新帝送了信,新帝不會聽從莊王或肅公發兵。所以,不會有救兵了。”北周會是什麼樣的亂局,采蘩壓根不願意去想,現在能救多少是多少。
沙軍師擺沙盤是將援軍算進去的陣法,現在成了一盤平,他喃喃道,“怎麼會呢?即便衝着西穆王的背叛也該派兵施加顏色啊。西穆一直臣屬我北周,他這樣放肆,我們若不吭聲,等於默許其他屬地藐視,北周邊境將陷入危險。新皇帝怎麼不想想後果呢?”
獨孤棠似乎自嘲,嘴角撇冷笑,“這麼看來,不如支持餘相稱帝,他是無論如何不會在領土上妥協的人。朝中那些忠心耿耿的大臣大概也在後悔,爲先帝盡心盡力剷除餘求,到頭來扶了這麼一個庸碌的太子上位,幫謀逆之人出賣自己的將士。殊不知,他此時報恩根本不在那些人眼中,他們要的是他屁股下還沒坐熱的龍椅。”
采蘩駭笑,“說的你自己好像不是忠心皇上的,你可是爲先帝也出了不少力。”
“忠心皇上?”獨孤棠哼一聲,“先帝不庸不昏,姐夫需要幫忙,而我正想得到權力,所以才參與了而已。不過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如今也沒什麼求着皇帝的,如果這次能平安,就打算辭官了。”
“我才知道你這麼打算的。”所以纔跟老兵說要離開長安嗎?
“我也是才決定這麼做的。”並非保密,獨孤棠又道,“所以,四年前莊王送我們上了罪路,這次他卻是送我們上了絕路嗎?”
采蘩有一句說一句,“也不能這麼說。如果連你們的皇帝都想你們死,莊王能如何呢?他自己說不定還是新帝的眼中釘。總之,北周現在的局勢也難斷是亂還是穩,我們別指望誰了。”
“以爲太子庸碌,當了皇帝肯定會依賴原本的忠皇黨,卻不料--”可笑了,獨孤棠但嘆,“采蘩,對方既然做到這個地步,難道只因爲你幫他造紙就能放過我們的嗎?”
沙軍師也同問,“不錯,我們可是知道了他們不少事,放我們就是放虎歸山,他們不怕這些年的籌謀變成一場空麼?”
“所以你們必須嚴守秘密也是其中的一個條件。”離自己撒謊的地方漸近,采蘩卻淡定下來,“我已經幫你們答應了,千萬要遵守。”
央切道,“那位向家老爺子也挺天真的,聽答應就當真啊?只要我們將他的事捅出去,北周戒備自然不說,南陳肯定會血洗向府,揪出所有與向家有牽連的人,他和向五這輩子都別想踏入南陳土地一步。老爺子可能到處培植着力量,不過沒有南陳那位四皇子給他們讓出皇位,他們的天下夢就是異想天開。”
“當然不是聽我答應就當真,而是我以諾換諾,讓他相信我們絕對會幫他保守秘密。”采蘩道。
“以你的諾換我們的諾,他信你,你許他什麼諾?”獨孤棠繃緊了面部表情。
“我讓望山在身上下了一種毒。”謊言有真有假才令人少疑,“你們要是大嘴巴,我就死定了。”
“什麼?!”獨孤棠瞳孔斂冷。
采蘩卻撇頭去看央,“這樣你還會說出去麼?”
央啞然半晌,嘆口氣,“你--!死老頭真太狠了!”哪裡是以諾換諾,明明是以命換命。
“央去喊邈手來,其他人出去。”獨孤棠的目光幾乎要瞪穿了采蘩。
帳中再沒第三人,采蘩伸手撫獨孤棠有些陰冷的面頰,“我只是中了毒,不會消失的,別那麼瞪我,嚇得我心裡發毛。我知道你想什麼。”
“知道但還是堅持己見了。”如果要以她的命來封口的話,這毒不會不霸道,“采蘩,你至少該跟我商量一下。你以爲你不這麼做,我們就一定沒辦法了嗎?你明知我不會坐以待斃,就算殺開一條血路--”
“然後你得死多少兄弟?”采蘩搖着頭,“獨孤棠,我要一個都不落下,一起來一起走。我沒跟你商量,也根本不可能跟你商量,因爲你肯定不同意。我不良善,但護短。你是蛟盟的老大,我被他們叫着大嫂,他們就是我的兄弟姐妹。這輩子我沒有父輩的緣份,我不想我們的孩子跟我一樣。”
因爲是在乎的家人,所以必須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