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世帝王書,是紙,一種陳帝要求,由當時最好的大匠運用極其複雜的密藝,所造的詔紙。帝王書包括了遺詔,還記載南陳最重要的傳世法令和治國綱規,凡寫在帝王書上的文字,被奉爲天高,即便是現今的皇帝都不能隨便改換。開國陳帝下令製造了傳世帝王書,如何造成,迄今已沒有任何人確切知曉。
“烏睿爲何向您請求呢?”聽完張翼的敘述,采蘩心裡就隱隱不安了。
“也許他認爲身爲御紙坊大紙官的我能拿到深藏在宮中的帝王書。他說,他只想看一看傳聞中最爲神秘的紙。我告訴他,帝王書不是人可以隨意看的。而且,在他連續追問幾次之後,我就反問他到底要幹什麼。”這就是別人眼裡看到的爭執。
“張大人,您見過帝王書吧。”采蘩覺得烏睿不會無的放矢。
張翼看采蘩片刻,點頭,“當今皇上重視造紙,認爲傳世帝王書中有無與倫比的造紙技藝,應當有所傳承,所以曾讓我看過一次。”
“一次而已?”既然要傳承,一次不可能夠。
“是我請皇上收回成命的。童大姑娘一向能想,可知爲何?”張翼問道。
采蘩想了想,“傳世帝王書不僅有造紙密技,上面所寫的每個字都可能動搖國本,若讓不良居心的人仿造出來,後果不堪設想。”
“不錯。”張翼讚許,“我甚至建議皇上將現存的空白傳世帝王書全部毀去,皇上卻道那是元帝傳下來的,沒剩幾枚,想作爲傳位詔書,同時也作爲開國帝王對造紙的功績傳給後世。”
“皇上這麼放心也有道理。首先技藝失傳,且宮中一定有記載到底造了多少枚。只要經覈實鑑定,任何仿造帝王書的陰謀都會拆穿,居心不良者很難繞着它打主意。”不是什麼紙都能仿造的,就像左伯紙的絕跡。過去,現在和將來,都會有數不盡的名紙因各坊的保護卻導致消失,但也有數不盡的好紙替代它們。
“如果仿造者是烏睿的話,也許能造成功。我是這麼想的。”張翼摸長鬍,“雖然不想承認,你師父挑徒弟的眼光極好。烏睿一個,你一個,都是我一開始不會多看一眼的人。但他就已經看準了。學紙不過兩年的烏睿造出的一枚烏雲,與你師父的烏雲難以區分。”
采蘩驚愕,“烏睿會造烏雲?”
“當然了。不但會造烏雲,他所造的各類名品都青出於藍勝於藍,幾乎沒有仿不成的。不。連一點仿的痕跡都沒有。”那麼高的天分,真是百年難遇的人才。張翼看着采蘩。有一天,這個姑娘也能與烏睿媲美吧。
“張大人,烏睿長相上有什麼特徵嗎?”采蘩問。
“你師父悼念烏睿那會兒,請康城名畫師爲他畫了像,聽說十分傳神。你難道沒見過?”張翼終於察覺這問題有些怪異。“人都不在了,你問他長相做什麼?”
采蘩輕描淡寫,“人們都說。天賦異稟,長相也會奇特。”
“要說特徵的話,是有的。不過不是長相,而是手。”張翼沒再多想。
“手?”采蘩屏息。
“烏睿的雙手如鬼爪,手指較一般人的長。指腹如吸盤,靈巧且對過手的東西極其敏銳。冷熱稍有變化都能感覺異樣,是天生的枯樹榮枝手。”張翼道。
“枯樹榮枝何解?”心裡咯噔,她憶起那天從車裡伸出來的那隻手。
“就是他的手雖枯,但卻帶給它物繁榮的意思。這個說法還是你師父有一回喝多了,對着別人炫耀他徒弟的時候,他自己說出來的。”張翼笑中有懷念,“我真服了他了。明明是先天身體上的缺陷,竟讓他說成寶。”
“也確實是寶。”那隻手很令人難忘,“張大人,我還有一問。”
“問吧。”張翼等着。
“烏睿死在紙漿池中,據說泡得面目全非才讓人發現。那——”這問會驚乍人,采蘩卻管不了那麼多,“您又如何斷定是烏睿呢?”
“他身上彆着帶烏睿名字的腰牌,身材也似,而且御紙坊裡唯獨少了他,難道還會是別人嗎?”答到這兒,張翼果然瞪起眼來,“童大姑娘,你什麼意思啊?該不會——”
“手呢?”采蘩卻打斷了他。
“呃——手雖然有些泡大,但看得出瘦長。”張翼回憶。
“最後一問。”采蘩也不徵求同意了,“烏睿自盡前後,御紙坊周圍有沒有發生什麼事?”
張翼一開始搖頭,後來突然想起來的樣子,“御紙坊裡一切正常,但宮裡那會兒遭了內賊。有個小太監手腳不乾淨,帶了一些宮制物出去,誰知在宮門前被攔下,他見敗露,立刻撞牆死了。聽說是皇后身邊的人,皇上就把事情壓下了,外頭知道的人沒幾個。但那道宮門就在御紙坊旁邊,動靜又不小。就在隔天,烏睿自盡,鬧得沸沸揚揚,你若不問,我都不記得那麼件事了。”
“張大人,多謝您告訴我烏睿的事,請轉告西騁,土地公願意教我們,若他想通了,還是過去瞧瞧吧。我告辭。”打聽到此,采蘩已有定論,屈膝行了禮後轉身就走。
張翼回到坊裡,被西騁問及采蘩的來意,縱有疑惑卻也覺得荒謬,但道,“沒什麼,聊了些舊人舊事。對了,你說要住那兒,這幾日爲何不過去了?”
“要專心準備紙擂,還是跟着師傅您得好。最薄的紙全看手功,我對自己雖有信心,但北周亦有出色的年輕匠師,不敢有半點鬆懈。”西騁認爲土地公糊弄自己,不打算再去。
“騁兒,再去土地廟看看吧。我一直跟你說,造紙術也要採衆家所長。難得遇到一位經驗豐富的前輩,他願意教,你就不要耍性子了。”張翼反過來勸。
“師傅。”西騁傲脾氣。
“還是你要讓童姑娘和於小匠趕到你前頭去?能屈能伸纔是大丈夫。”張翼激勵徒兒,“至少把那日你帶回來讓我鑑定之物向老人家請教清楚。”
西騁沉默片刻,應了。
再說采蘩坐在車裡,心裡揣着定論而惴惴不安。丁二駕車,問她去哪兒,她只道隨處逛逛,就兀自亂想。
枯樹榮枝手。她雖然是第一回聽說,但於良比自己跟師父早,很可能見過畫像,也聽過那雙奇特的手,所以他在土地廟前纔有些失神寒慄。於良當時可能還沒想到什麼,只是下意識裡有熟悉感,卻把它當成惡感,又從來最怕鬼,便引起噩夢和身體不適。
不過,於良也不傻,應該會篤定對方是人。他知道她出事之後一大早出門到刑司打探,結果消息沒探着,還很晚回家。可以想見,他在外面的這段時間裡發生了什麼事,而最有可能的,就是他巧遇了“鬼”,或者他碰巧知道了“鬼”的落腳處,因而接連幾日都早出晚歸,在沒被人發現的情況下盯着對方。昨晚未歸,便是形跡暴露。
烏睿有可能活着嗎?似乎已經顯而易見了。然而,她疑惑重重。烏睿爲什麼要詐死?他如果只想離開御紙坊,跟師父說的話,肯定能走得了。除非,他要做的事必須避開所有人的耳目,包括師父在內。那麼,唯有詐死一途。他死前曾追問傳世帝王書,因此可以推測他詐死要去做的事和它有關。他是紙匠,能造傳世帝王書將會是一生的巨大成就,但僅僅是這樣的理由是毫無說服性的。
采蘩撫額,真是不願意再往深了想。
咚——咚——漸急的鼓聲振耳。
采蘩問,“怎麼了?”
丁二答,“是西市口臨建的法場,要斬人了。”
采蘩想起大玉,連忙站了出去。昨日已能感受到早春,今日卻又回到肅殺的寒冬,奇怪的是,法場之外看熱鬧的人頭攢動,好似積着一股熱浪。愛看倒黴的人比愛看幸福的人多,自古如是。
采蘩站得高,馬車正好與法場邊線齊平,不用跟人擠,就能看得一清二楚。大玉披頭散髮,身旁跪着一個粗壯漢子。兩人皆目光炯炯,面無懼色。如大玉所說,走上這條路便早有覺悟,夫妻同心,無怨無悔。一雙紅衣劊子手肩扛大刀,左右候着,等最後的殺令。
但采蘩看了大玉夫婦一眼後,並未停留視線,轉而在前面幾排的人羣中找另一個人——月兒。這件事本想交給於良,現在只能親力親爲。如她所料,那姑娘在第一排。不過,月兒的樣子有點不對,脖子裡扎着藍巾,身穿一件寬大的男裝袍子,雙手交叉收在衣襟裡。再看她旁邊,都是眼瞪若鈴的漢子,和她差不多的裝束,動作也一樣。
“丁二,用你最快的速度,去把那位素蘭男袍的姑娘家請過來。她若反抗,打昏也可。”采蘩警覺。
丁二竄了出去,不知道用了什麼暗器,單手拍拍就理出一條直路來,在月兒身後再拍,人就暈了,輕鬆便帶到采蘩面前。
月兒一倒,那排漢子立刻沒了主心骨,紛紛追丁二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