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粲沒注意到采蘩的變化。第一,對方是女子。第二,采蘩呆板的神情半點不露破綻。他和五郎一樣,認爲她不過有小聰明。
“姑娘的請求,我考慮過了。”他悠然說道。
她的請求?采蘩因爲有了心理準備,幾乎立刻恍然大悟。向氏不在乎她能不能斷松紋紙的真假!向粲將她提出的互利變成了她單方面的要求,如此一來,這場對話就是她一面受壓。低人一等,意味着委屈和代價。她垂下頭,呼吸微妙漸快。
姬鑰離采蘩最近,又動不動就瞄着她,所以察覺到了。他還沒想明白她怎麼了,突然聽她說了一句話,讓他睜大眼睛。
“粲公子,我們是姬家人。”
姬鑰大眼,但向粲反應比他更大,立時站了起來。
“我弟弟姬鑰是玉甾姬氏四房長子嫡孫。三弟其實是小妹,我爲掩人耳目將她扮了男裝,”對面跳,采蘩卻纔剛開了個頭,“隨父母出遊至北周,返程時途經金鈴谷遭盜賊劫殺,唯我三人倖存。劫案發生在北周境內,我卻不敢回去報官,怕再遇不測。也是我年輕不懂事,入了南陳,錢財露白,似乎惹歹人紅眼,鬼祟跟了我們好一路。雖然遇到蟒大哥仗義相助,但明日到港後還要落單,委實怕再遇兇險,因此纔出此下策請粲公子送我們回姬府。”
“你幹嗎都跟他說了?”姬鑰氣呼呼拉她,“誰知道他是不是好東西?”
他是心情真差,對采蘩而言則來得恰到好處,“粲公子,我二弟因父母慘死被嚇得恐慌多疑,便是姬氏子弟在各地都有,也不敢貿然前往求助,只想趕緊回本家,你莫見怪。向氏與姬氏同爲皇上倚仗,又見粲公子爲人磊落,小女子才寫了這封信,實在也是不想都到家門口了還出意外。”
向粲是商人,商人對於人脈的掌握是極其敏銳的,震驚之中仍辨識身份,“四房可是姬明姬大人?他和夫人遇害了?實難相信,實難相信。”
采蘩從彆扭的姬鑰身上掏出姬氏族徽的玉牌,雙手遞上,“小女子不敢誆騙公子,公子請看我弟的佩玉,此圖紋的玉牌只有玉甾姬氏嫡子纔可擁有。”
姬鑰不等向粲看第二眼,一把搶回去,“你傻了?這麼重要的東西隨便要交到陌生人手裡。”
向粲這下信了八分,他對姬氏十分清楚,正因爲兩家有點針鋒相對,所以才花了很多精力瞭解。
“姬明夫婦有一子一女,似乎不可能有采蘩姑娘這麼大的女兒。”還有兩分疑慮。
采蘩猶豫了。
本來和她鬧彆扭的姬鑰突然對向粲冷哼,“她是我爹孃所收義女,你又怎會知道?”好吧,她自作主張,就別怪他學。
采蘩要否認,但自己的來歷就不好解釋。
向粲把她的沉默當成承認,“原來如此。采蘩姑娘對向四和盤托出,多謝信任。茲事體大,我要回去與其他人商量一下。不過姑娘放心,送你們回府之事便包在我身上。有誰若敢動你們的主意,便是與我向粲過不去。本該今晚就請你們去客船上住——”
“粲公子不必客氣。我們在巨闕上住得很習慣,而且夜已深,小妹早就熟睡,我不想再搬來搬去吵醒了她。”那條船都是貴人,她還想喘氣。
“是,是啊,明早再說,你們趕緊歇息吧。”來的時候慢條斯理,走的時候步子匆匆,到門口向粲突然回頭,“向四還有一問。鑑別松紋紙之法,姑娘真知道麼?”
采蘩略思,擡眸答道,“略知一二,但最穩妥的法子還是請越縣的紙工來辨。”姬鑰身份揭穿,她已經沒必要將此技展示於人前,更何況時日久遠,不能保證記憶無錯。
向粲一怔,不由道,“原來姑娘已經看穿向四,慚愧慚愧。”五郎低估了,這姑娘不止小聰明而已。
看着門簾動,采蘩錯愕,半晌後明白他們不着急也正是想到了請越縣紙工的辦法,看來自己是歪打正着了。
“向氏不可信!”姬鑰鬥完了外人鬥回來。
“他們若買兇,我們早就沒命。向粲今夜來,不是聽我說紙,而是要讓我們講出實情。與其被追問後吐實,不如搶在他問之前交待。你除了身份,還有什麼能和向氏平起平坐?再說,你信不信他我管不着,把你送回家就能抽身是我最想要做的事。”然後,她可以找個小村莊重新開始。
姬鑰神情一下子黯淡了,雖然嘴上不認,但他和黏她的雅雅沒兩樣,已經很依賴她,內心真把她當作姐姐。
采蘩看在眼裡,片刻後忽略心中感受,暗暗告誡自己不要捲入他人的事非,尤其是豪門大族深不可測,最怕自己犯毛病,日子過舒服了又想上竄下跳。不,不,她要杜絕一切讓自身劣陋跑出來的可能性。
“姬鑰。”儘量冷臉冷眼,“你忘了,我討厭小孩子。”
姬鑰生氣,“我也討厭你!”
“這就好了。”采蘩推開門,“姬小公子,請吧。”
“你自己走就是了,好像我家的僕婢,低頭彎腰的。”姬鑰耍完脾氣,有點後悔。她一早就說過不能把她當僕婢使喚,不知道犯不犯她忌諱。無論如何,她是他和雅雅的恩人。
采蘩卻沒下臉色,只是自嘲道,“有人說骨子裡的卑微是不管怎麼努力都改變不了的,看來不信都不行。”
“放屁!”
采蘩和姬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同時看向門外。
阿肆從黑暗中走出來。
“放……屁!”這回是姬鑰說的,罵完臉就漲得通紅。娘教,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爹教,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承認他有點傲慢,但也只是嘴硬。
采蘩挑挑眉,學壞容易學好難,跨出門檻。
但阿肆往前一步,擋住她,“到你了。”
采蘩眨眨眼。不會的吧?她也要說?
身後姬鑰不讓她退,“到你了。”
“爲什麼我也要罵?”她雖然當丫頭,可因爲是大小姐的身邊人,言行舉止都受專人調教,再加上她有私心,別人學皮毛,她學精髓,可以做到無可挑剔,與名門閨秀無異。
大半夜的,這兩人卻跟她耗上了。
“放……”憋得她咬牙痛苦,最後發揮小聰明,“皮……”
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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