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奇妙的彈性,密如繭,月光白,微微泛澤。似吞月的雲,看起來厚沉,拿起來卻不可思議的鬆浮。
“這不會就是師父的烏雲吧?”於良接過采蘩遞來的紙,亮了雙眼。
“這是仿烏雲。不,連仿的也說不上。師父的烏雲可沒那麼容易造出來。你看――”樹下有擺放着硯臺的長桌,無序攤了層層疊疊的白紙,都已經落了墨。采蘩讓於良將紙鋪平,捉筆就往上寫了一個大大的良字。
於良看着,只見墨滿滿發散開來,到了最美的點,卻沒有停住,繼續散,繼續開,化糊了捺撇。他在心中輕嘆:可惜。
“又是這樣啊。”采蘩突然趴倒在桌面,臉腮蹭着那張仿烏雲,哪裡還有半分明豔妖媚的模樣,“失敗,失敗。我就說師父的造紙術已不遜於左伯老祖宗,烏雲是他的巔峰之作,這時的我怎麼可能造得出來?”
“可你造出左伯紙來了。”儘管她說失敗,於良卻深知自己就連這樣的仿烏雲都造不出來。若不試墨,紙面紙質無可挑剔。
“左伯紙有師父的傳授,還有秘訣,但師父沒教過烏雲的造法,我完全只能瞎琢磨,到這會兒連本料是什麼都沒弄明白。不過,散墨的話就是吸墨性太強,如果要改善這點……”采蘩一下子站直了,一邊叨叨,一邊往坊屋走,“是紙藥不對嗎?”
於良跟着她走了約半刻,發現她根本就沒同自己說話,似乎全然不記得他還在,徑自制起紙藥來了。他不由搖頭笑,卻也暗自佩服她的專注。目光一拐,見到半掩的一扇門裡映出白光,便好奇推門去看,卻神魂都震動了。
三排從屋樑落地的木櫃,放滿一疊疊高低不一的紙。因而泛出明亮的白。一張連接兩面牆的廣長桌上也全都是紙疊。數不清的紙疊前都放了一張紙。他看到離他最近的木櫃前,那張紙用十分漂亮的字體寫着本料配比,各種輔料的用量,所花用的時間和上墨效果。最後一行是自評等級,很清晰:左伯紙第十五回驗――下下品,繼續努力。
他以爲,她造什麼紙都能很輕鬆,因爲極具天賦的關係。他曾經那麼羨慕她的天賦。恨自己平凡。他也以爲,她在比紙時以左伯紙一鳴驚人,正是那種天賦頃刻的極致揮發。禁不住,走過那三排木櫃,他想確認她究竟用了多少回才造出左伯紙來。最後,他停在櫃尾,怔然看着最後兩疊紙。上面寫着第九十三回驗,第九十四回驗,上品乎?伸手輕撫,他的觸感不如她靈敏。唯覺此紙已是極品,但她用了問語。在將近一百回的反覆造驗後。
他要是不來,可能永遠會想命運與人有別,一些人天生巧手神功,不必多費力,便能獲得成就。他要是不來,不會明白師父爲何對采蘩如此看重。原來她有天賦之外,還有超乎尋常的勤奮刻苦。讓他這個總以爲自己已經付出非常努力的人慚愧到想哭。
他拿起那張第九十四回驗的紙,不自覺走到正忘乎所以的采蘩身旁,“師妹。”他想問什麼呢?他也不知道。但他心緒如潮。
采蘩居然哦了一聲,卻把手裡的活做完一樣纔回頭,“師兄你還沒走啊?”突盯看他手上的紙,然後張口呼吸,漸漸綻起笑容來,“師兄,紙官署大匠每半個月都會開單進料,那些單子都會存放在庫裡吧?”
於良被她引回神,“對。”
“也就是說我們只要找出師父造烏雲那時所開的購單,就有可能知道烏雲的各種用物。”采蘩竟笑喊起來,“師兄,我們能造出烏雲了!”
於良也激動起來,“一定能!”他喜歡造紙,但以前從沒有喜歡到像采蘩這樣好似得到珍寶一樣的興奮之情,這時第一回。
采蘩拉着他就走,“我們去紙官署找丹大人。”迫不及待啊――
出了工坊,采蘩讓林川備車,尤其還吩咐要從側門出去,因此驚動了沉寂好幾日的墨月堂。大小姐終於動輒了,人們這麼想着,心裡捏起把勁。
到門前,兩個把門的,見來勢洶洶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腰板有點挺不直。
“蘩小姐,老夫人命四房的人不能隨意出入此門。今日老夫人大夫人不在家,請你問過三小――”把門的沒說完,讓采蘩打斷。
“丁小,我不能讓你削人肉,削門可以。”她爲身後大塊頭讓開路。
丁小二話不說,扭身上去,抽出兩柄薄刃長刀。門衛剛想攔,但見長刀突然舞成兩個滾動的銀輪,躲還來不及,哪裡再敢上前。然後,就聽門板發出一陣哐哐聲。
丁小收刀,回頭對采蘩咧嘴笑,擡起腳尖向後輕輕一點。門板成了細門條,散了一地,穿堂風吹進來。
“既然沒門了,你倆也不用再看着,回去請三小姐撥點銀子裝個新門,最好是鐵門。”采蘩以袖遮笑,隨即一甩袖,收假笑,露清冷妖面,“滾!”
門衛連忙嚇得跑了。
“小姐,沒錯,就得讓他們看看,我們四房不是好欺負的。”桃枝哼哼道。
“林管事,收拾得怎麼樣了?”采蘩問。
“稟大小姐,差不多了。”林川答。
采蘩點點頭,招手叫雅雅過來,“雅雅,你和箏兒去舅公那兒住兩天,好不好?”
雅雅對別人精靈古怪,對采蘩卻一向乖巧,“好,反正姐姐過兩天就會來陪雅雅住。”乖巧中有自己的堅持。
“嗯,等外公外婆到,姐姐就過去了。”采蘩摸摸她的小臉蛋,看旁邊的秦箏一眼。
秦箏便道,“大小姐放心,我會照顧雅小姐的。”
采蘩輕輕點了點頭,出門上椎子趕的馬車,說聲去紙官署。而林管事連忙也動了起來,又是拉出大車來,又是搬行李箱,點人頭跟去伺候雅雅小姐。
等雅雅走後,雨清看着擺滿秋菊,卻顯得十分空蕩的園子,“這回真是冷清了。”
雪清也有同感,卻道,“遲早要走的。倒是桃枝,你爹孃都在府裡,小姐說橫豎要放了你的賣身契,或跟或留,都隨你。”
桃枝不復剛剛的活潑相,嘆口氣,“我也不知道,也不敢跟爹孃說,但我是四房的人,主子如果要走,哪有不跟的道理?不管了,等到真要分家的時候再說。還有,杏枝的奶奶還在府裡呢。”
杏枝一句話也不說,面無表情。
這時,於良還在問采蘩,“你這麼一鬧,長輩們肯定會不高興的。其實,我可以說丹大人請你去一趟,也不至於把門削了。”想到丁小的快刀,頭皮發麻。
“我管她們高興,誰管我高興啊?外頭謠言遍天,身爲長輩不但沒站出來給我闢謠,還不讓我出門,好似我真做了錯事一樣。”采蘩透過門簾“抱怨”。
“我以爲你不在意。”於良詫異。
“咦,我很在意的,你看不出來嗎?”采蘩話語卻帶了笑音。
於良翻白眼,看得出來纔怪,她分明一副終於輪到她興風作浪的得意模樣。又見跟出來的那四兄弟突然往岔路分出去三個,只有削門的丁小仍緊緊隨着馬車,便問采蘩他們去哪兒。
采蘩氣定神閒,“許他人對我誹之謗之,就不許我來個衆口鑠金?”互相揭醜?好啊!
於良隱隱覺着她要對那些謠言回擊了,卻猜不出她會如何做,只但願能成功。
進了紙官署的壯觀前庭雲魄,采蘩一眼瞧見正耷拉腦袋掃地的小五,就問於良,“他怎麼了?”
“偷偷溜出署去,大清早回來的時候被逮了,所以罰他清掃整個雲魄紙海。”於良撇撇嘴,“你不知道,這羣孩子年紀小,根本不知道守署裡的規矩。一旦成了學匠,直到他們考出年終試,必須吃住在署中,努力學習造紙術,每兩個月才能回家一次。可他們倒好,成天抱怨苦累,還想方設法溜出去。我以爲這個算乖的,誰知也吃不了苦。”
采蘩但知小五不是這樣淘氣的人,於是走過去問他爲何溜出去。
小五垂頭喪氣道,“玉芝姐姐過幾日要嫁了,但小傢伙們玩耍時不小心燒掉了她的嫁妝箱,連嫁衣也一併燒沒了。那可是芝嬸存了很多年的積蓄,二哥三哥他們想找辦法湊銀子再置新的,我存了幾兩銀子,所以急着給送回家去。”
“送回去了爲何還沒精打彩?”采蘩覺得事情沒完。
“總共湊到二十兩銀子,差了大半呢。而且,原本的嫁衣是芝嬸一針一線縫的,用得是上好的綢緞和佩飾。如今再縫製卻是來不及了,那就得買好的。我問過了,做工精巧些,價錢也貴。可是二十兩要都用在嫁衣上,玉芝姐姐又沒了嫁妝。”唉,不知道怎麼辦纔好。
“訂親的時候男方沒送彩禮?拿出來貼補啊。”於良這回反應不慢。
“彩禮都是實物,芝嬸說是未來親家的心意,不能拿去當了。”對方殷實,但不是富貴。
采蘩心想,這是老天爺讓她要兌現對某人的許諾了――準備掏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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