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說書板一拍,天鶴樓滿堂靜。外面已經掛起了燈籠,落葉掃街,但裡面茶香飯香酒香好不溫暖。
“各位,今日,衆所周知,御紙坊的西大公子和紙官署的童大姑娘比紙第一日,你們道結果如何?”說書先生點指一圈。
“不是三日後纔出結果嗎?”在座的知情者可不是少數。
“對啊,今天我在千秋紙坊門前守了一天,太陽下山的時候,親眼看見西大公子和童大姑娘從裡面走出來的。我問了關門的小匠,他說裡面封門了,明日接着來。所以還沒比出勝負呢。”另一人閒喝一口茶。
說書先生嘖嘖有聲,慢條斯理搖晃着腦袋,“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離分出勝負雖然尚早,但今日之比可謂驚也,險也,奇也。你們未曾親眼目睹,怎知其中精彩絕倫?”
“先生難道親眼目睹了?就我所知,一般人根本進不去。”有人不信。
“的確,普通人進不去,但千秋紙坊的人這回佔盡地利之勢,便是剛進去的小學徒也能看個從頭到尾,一絲兒不漏。恰恰巧了,說倌老兒我一小侄子正在裡頭學手藝,回來跟我一說,簡直猶如身臨其境。客官們,你們到底想不想聽啊?”說書先生喝口水,不說了。
結果,人人都道想聽,便有小夥計兜圈地收賞錢。樓上包間裡的客人都出來不少,繞欄坐着。
說書先生見今晚上的收入不錯了,這才放下杯子,說將起來,“因爲這回的比試,全城都開了賭局,相信在座投錢的客官也挺多。我打包票,個個肯定覺着西大公子贏定了。不過,聽我說完。你們心頭可要打顫。西大公子家中新娶一悍妻,西大公子畏之爲虎,十日中倒有七八日不回家。咱們男人啊,家宅不寧,在外就不能踏實,幹不成大事。這回就是鐵證。西大公子成日心裡那個煩,只能借酒澆愁。結果怎麼樣?好端端一個俊逸瀟灑的貴公子竟變成了嗜酒如命的醉鬼。今日一早,我侄子他在御紙坊的衆位大匠中找啊找。可就是找不到坊間傳說的西大公子,卻有一鬍子拉渣的酒鬼當相國的面放肆。他這才知道,酒鬼居然就是西大公子。”
“真的假的?西大公子造紙之能曾獲皇上讚賞,就算家有惡妻,也不至於頹廢如此吧?”總有愛插上自己想法的客人。
“我說得半句不虛,信不信由你。西大公子不但人不瀟灑,人品也是大不如前,竟向童大姑娘提出,若她輸了,她就再不可造紙。而且要承認已經過世的,她的師父左大匠不配大匠之稱。咱們都說死者最大。西大公子說出這樣的話來未免有失身份啊。”說書人繼續說道,“再說童大姑娘。各位不知道她吧?但她一出場就令人驚豔,氣質之美如天邊彩虹,絕世傾城之美人是也。對了,剛纔不是有客官說見過她了?如何,我可有撒謊?”
被點到的客人道,“……確實是大美人。一身紙官署的匠服,男裝打扮,卻風雅之極。”
“和西大公子有損君子美名的行徑相比。童大姑娘雖是女子,卻光明磊落,可以說巾幗不讓鬚眉。她不僅義正言辭拒絕了會辱沒她師父的賭注,更在其後的比試中顯示出無與倫比的胸襟氣度,讓所有場中的看客評官讚歎不已。咱就從第一回合說起――”說書人滔滔不絕。
“姐姐,這裡哪有人見過你,分明就是硬充場面。若真有人見過,怎能沒認出你就坐在大堂之中?不過,那個說書先生可能真有內線,八九不離十。”姬鑰夾口香酥鴨,邊嚼邊說。
采蘩盯着雅雅吃飯,看她挑出不愛吃的,就偏給她多夾一筷。該寵的寵,不該寵的則嚴。今日三道工序完成,自覺心情不錯,帶弟弟妹妹出來吃飯,誰知遇到說書,說的還是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說書人才最是硬充場面的那個,明明沒見過,誇誇其談。”她不以爲意,比起說書來,更喜歡聽雅雅和秦箏兩人的童言童語。
“不是啊,我不覺得他誇誇其談。”姬鑰隨祖父母去了千秋紙坊,“反而形容得還不夠。姐姐之心原來可容納百川,我本以爲那麼小的小心眼。”說了,趕緊捂嘴,眼珠子骨碌碌轉。
“我就是小心眼啊。”容納百川?算了吧。
姬鑰看着采蘩逗雅雅玩,思緒就不由往回飄。
在千秋紙坊的後院,比試煮漿,漂洗和舂搗。照比試規則,它們得在今日完成。所有的東西都是事先準備好的,本料爲紫藤,還有作爲輔料的麻,桑,褚,棉等,可根據兩人各自的需要進行紙漿的調配。
西騁似乎比一早清醒得多,制石灰漿的動作迅速,倒藤,抓麻和褚,吹猛火。那時候,人們都想,不愧是名師出高徒,即便處於不佳狀態,仍一點不含糊。
但采蘩在幹什麼?
西騁那頭都煮上了,她卻剛制了石灰水。西騁調了一桶漿,她卻調了三桶,用了一刻工夫才選中一桶,也沒人知道她爲何這麼做。無論如何,她的動作出奇得慢,慢到讓關心她的人恨不得急聲催。
於良還真喊,“師妹,別磨蹭了,照之前師父教的就行,你一直做得很好的。”
於良這麼大聲,引起御紙坊幾名小匠的不滿,發牢騷抱怨。讓紙官署的少年郎們聽了,就不甘示弱地頂回去。居然就此兩邊吵了起來。幾乎所有的人,包括西騁都被拉去了注意。
唯有采蘩,連一眼也沒從漿水上離開。周圍發生的喧囂吵鬧,彷彿她毫不察覺。
姬鑰記得很清楚。她的全神貫注,令她的動作那麼輕盈。似乎,動若水,靜也若水,充滿不可思議的美妙之感。他不懂造紙的工序,但覺她不在做一種體力活,而在享受一種快樂。她沒有理會四周,兀自沉浸於愉悅之中,然而四周的人看着看着,神情也愉悅起來,他就對造紙突生渴望,真想親身體會一番。
他因爲跟祖父母生氣,特意分開坐,和丹大人,還有於良鄰桌。
丹大人當時說了一句話,“莫非她悟了?”
悟了什麼,姬鑰不明,但知必與姐姐水柔般的造紙術有關。他看得呆了,直到西騁那邊出事。
煮料其實一旦生火,除了不時攪拌之外,就是等待。當然,聽着枯燥,對造紙的人來說,在煮料的同時,仍可以做其他事。尤其是采蘩,她充耳不聞外界,動作又定心得很,但一直都忙個不停。
可是西騁熟練操作前半段,很快就顯然有些心不在焉。攪拌時神情恍惚,不攪拌時就發呆,要麼站一會兒坐一會兒,十分難耐的模樣。知道他近況的人都看得出來,那是酒癮上頭,身體不好受了。誰知,令人吃驚的事還在後面。
西騁徒手去端石鍋,立刻燙到。手一鬆,石鍋掉地。不但白費了兩個時辰煮出來的漿液,他的手掌頃刻起水泡,燙傷得厲害。
這是一個對像西騁這樣的人幾乎不可能會犯的失誤,但他犯了,而且這個失誤完全可以讓他當日就輸。
當所有人都這麼以爲,甚至相國大人要上前跟西騁確認時,采蘩那邊發生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情形――支撐她石鍋的架子突然倒了。
“無端端地,架子怎麼倒了?”正好說書人也講到這段,有人發問。
“不知道啊,大概是童大姑娘運氣不好。可咱說道這兒,就得誇誇童大姑娘的氣度了。按說西大公子是他自己失誤,且發生在前,應該仍是他輸。但童大姑娘說因爲她的煮漿也廢了,比試不能是沒造出一張紙的人贏,所以請求評官們延長當日時限。好嘛,本來童大姑娘可輕鬆獲勝,變成兩人重新再來。”說書人搖頭嘆氣,但語氣一轉,“不過,如此一來,誰敢再說女子柔弱。”
多數人隨之點頭。
“西大公子手上燙傷,就算從頭再來,童大姑娘仍佔了優勢。這麼看,童大姑娘未必輸定了。”又有人說道。
“我不如此以爲。童大姑娘的石鍋莫名其妙倒了,這是老天爺不讓她贏。西大公子失誤一次,還能失誤第二次不成?手傷是小,名聲是大。我要是他,這一燙說不定就清醒了。輸給一個女子,他將來還如何立足?再者,比紙之約定下時,聽說那位童大姑娘不會造紙。西大公子便是手傷了,也能贏過她吧。”另有一人湊上話。
姬鑰一邊聽着他們嚷嚷,一邊對采蘩說,“姐姐這回確實運氣差了些,但姐姐如此大度,弟弟也真心佩服。”
采蘩好笑,“都說了我是小心眼,你怎麼不信?那架子是我自己弄折的。”
“g?”姬鑰凸出眼珠。
“我還正愁漿製得不好,可因爲有時限也不能重來。千秋紙坊所用石灰與紙官署不同,含雜質較多。我試了三桶,仍沒做到理想。”運氣其實很好,“西大公子一失誤,我趁大家都注意在他那兒,就略動手腳。”
“可你不必那麼做反而能贏啊。”姬鑰傻愣愣說道。
“那可不行,我滿打滿算讓人看到最後的,怎能第一道工序就完了?”
總之,跟什麼大度,巾幗,胸襟,不好意思,一點兒搭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