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果然清靜些。香火錢一貴,就將多數香客隔絕在外。但既然花了那麼多錢進來,客人們可不急着出去,捻一香就要在蒲團前跪半晌,解籤的地方也有不少人在等。
采蘩等了一會兒就覺無趣。聽僧人說殿後有十八羅漢像,還可到隔壁念珠香堂觀賞寺中僧侶從各地帶回的佛珠,她便待不住。十八羅漢的金身像一略而過,寺中收集的佛珠卻讓她大開眼界,看得津津有味,上不上香就沒那麼要緊了。而燕思畢竟是公主的侍衛,知道何時開口何時安靜,保持着三步距離,她全神貫注時,感覺不到他在。
看完了,仍意猶未盡,想再往回走一遍,突見兩人從一道門裡出來。
“大師,你真得沒辦法嗎?”那人卻是西大公子,他手中緊握着一串紅瑪瑙佛珠。瑪瑙還紅,但穗子已褪色。
“大公子,珠子已碎裂,用金器都未必能補,要恢復原狀更不可能。”須白的老和尚看着西騁失望的神情,又道,“萬物初生皆有靈,卻也有盡的時候。珠子碎了,便是它的盡數,大公子何必苦苦求它復原?”
“大師這話不對。人並非念珠,怎知它不想復原?還未曾補救,又怎知它的盡數已到?無論如何應該先想辦法,真回天乏術,也得全力而爲之後。”西騁駁道。
“大公子執念難放,爲難老納又有何用?恕我直言,你便是找到天下最巧的工匠,能補得了這串珠,可補得了你心中遺憾?唉——紅塵多癡人癡念,我跳出來看,不過幻境中自尋煩惱罷了。”老和尚返身回門裡。
西騁一甩袖,瑪瑙念珠就被遮去,轉身就看到了采蘩,眼神頓時陰鶩。不由冷哼一聲。
采蘩不太在意,對方心情不好,難免給人看臉色,於是盈盈施禮。“西大公子,真巧。”
“采蘩姑娘實在悠閒得很,不知還記不記得要給我寫信認輸的事,我這幾日天天問門房,卻連紙片都沒收到。”西騁不還禮,神情冷漠。
“既然沒收到信,比試就還是如期進行。這麼簡單的道理西大公子若不明白。到時候輸了可別說我詐你。”采蘩悠悠擡頭望他。
西騁正要譏嘲回去,有人衝進來大叫他的名字。
采蘩從聲音就認出來人,而身後燕思恭敬的稱呼確認她無誤。
“小爵爺。”
秋路顯然心急萬分,沒時間問燕思怎麼會在這兒,看到采蘩雖愣了一下,卻也顧不得問候。然而,當他站定到西騁面前,嘴巴開合幾次都沒發出聲音來。
“你這麼着急跑來。是要讓我看魚吐泡?”西騁面冷,態度惡劣。
“寒澈,你聽了一定要挺住。”秋路平時聽這話可能就會哈哈大笑。但今天他笑不出來。
西騁面色由冷變冰,“你說。”
“明姑娘…..沒了。”秋路語氣沉重悲痛,“今天一早,讓人發現懸樑——”
西騁給了他一拳,嘶吼,“你胡說!我昨晚才見得她!”
秋路往後跌撞幾步,采蘩正好扶了他一把。
燕思擋在秋路身前,他的職責雖然是保護采蘩,但現在少主子捱打,他不能旁觀。“西大公子,請冷靜。”
念珠香堂裡很清靜,卻也不是一個人也沒有。若剛纔采蘩和西騁的對話沒人注意,這時西騁突然揍了秋路一拳,很難不吸引好奇揣測的目光,還有幾個愛看熱鬧的。往這邊走來。
“燕思,你退下。”秋路也輕輕推開採蘩,並對她感激一笑,擦掉嘴角的血,立近在西騁身前,“西大公子只管打,我不會還手,直到你明白過來爲止。”
西騁赤紅着雙眼,“你以爲我不敢嗎?”一拳又出,“我知道你們這些人在背後如何嘲笑我,喜歡她跟你們到底有什麼關係?”
再一拳,“你敢咒她!”
采蘩不管打架的男人們,冷眼瞥見好事之徒伸耳朵,“麻煩燕侍衛將那些看熱鬧的人請出去,就說——”想要找個說法,“就說要看猴戲,得到集市上去。再加一句,想要眼珠的滾,想要舌頭的閉嘴。”
燕思愣了愣,即刻轉身去傳話,眨眼香堂就只有他們幾個了。
秋路吐口血沫,閃身讓過西騁一記狠拳,“西大公子,我付了老鴇五十兩銀子,讓她暫時壓下死訊,但事出突然,已有不少人知道。你應該很清楚,官妓身死,就得立刻上報官府,由官差將屍身帶走並速葬。到時候你連她埋在那兒都不知道。你是想逃避事實接着揍,還是趕去看明姑娘最後一面?你最好想想清楚!”他說不還手,沒說不閃身。西騁不會武,他酌情處理。拳頭輕,就挨。拳頭重,就避。
西騁呆立,眼底激浪,“你說真的?明兒死了?”
秋路無比同情地望着他,“你可能不信,但我視明姑娘爲友,不敢褻瀆她半分。去吧,你還有一個時辰。”
瑪瑙佛珠從袖中掉出,原來線已斷,有幾顆珠子已碎,晶瑩鮮紅散落一地,但西騁不再看它們一眼,踉蹌跑了出去。
“……”采蘩輕語,彎身撿起那根褪色的穗,端詳了一會兒,掏出帕子將它包起來。
“蘩妹說什麼?”秋路沒聽清。
“編得真用心。”她把帕子收進袖子,聲音一如既往冷淡,“其實珠子碎了倒沒什麼,女兒家最着緊自己動手做的東西。”垂眼看那些紅瑪瑙珠子,它們已經是死物了。
“你也知道他和明姑娘的事?”秋路看不到她的神情,只嘆氣,“他比我慘多了。雖然心愛的女子還在世,卻只能眼睜睜看她如行屍走肉一般活着,什麼都做不了。他不肯放棄,明姑娘就爲他堅持,卻是痛苦萬分。如今她走了,說句不中聽的,我倒覺着她能解脫了。”
“堅持了三年,爲什麼今天才自盡?”沉沉問道。不是自己癡心妄想,世上有情深意重的男子,只不過她前世碰不上而已。
“西大人爲他大兒子下了聘,不日就將迎娶一位門當戶對的大家千金。女方是外郡的,不太知道其中的曲折。而這回,西騁怎麼反對都沒用了,西家打算沒有他都得要兒媳婦。西騁瞞着明姑娘,但明姑娘待得地方又如何瞞得久,不知哪個恬不知恥的混蛋非要糟踐她的心,告訴了她。聽老鴇說,昨夜兩人大吵一架,今早明姑娘就去了。想當年,她是都城中絕代芳華的才女,與寒澈的婚事一定,多少男子心碎。她終於絕望了吧——”這時看到采蘩擡起頭來,秋路一驚,好一會兒才遞給她帕子。
“幹嗎?”采蘩不接。
“自己哭了都不知道麼?”秋路有點無奈,看她眼睛不眨淚水在臉上成溪,“你不是冷性子嗎?聽我的事時完全置身事外,這會兒哭得跟淚人似的。你跟西騁很熟,還是跟明姑娘是閨中好友?”
“我自己有帕子。”一抹一手淚,采蘩也沒想到,去拿帕子,記起它包着穗子,就用袖子擦,“你說錯了。明姑娘不是絕望才自盡的,而是爲了成全西大公子。她這三年生不如死,堅持着恐怕也是要他死心。淪落到那個地方,未婚夫還會剩下多少感情?她只是沒想到他竟會那麼癡心而已吧。到了這時候,她不死,兩人就一起在地獄裡。她死了,至少有一個能解脫。但解脫的不是她自己,而是西大公子。”
“說得你好像也有過這樣遭遇似的。”收回帕子,秋路見識過她的倔強。
“我要是有這樣的遭遇,只要他守着,我就守着,咬碎了牙也不想留下遺憾自己先去。”可惜,她落難的時候,東葛大少爺連面都沒露。但凡他給她一點真情,她便不會覺得自己蠢。所以她哭了,爲一對真情真心人。
“語姑娘知道了嗎?”那個被迫卑微的姑娘但提她姐姐時,從來驕傲。她跟自己說過,她姐姐是最堅強的,一直跟她和母親說,她們都會等到大赦一天。
如今最堅強的人走了,被她鼓勵的人怎麼辦?
“我派人去紙官署報信,想來應該在路上了。”秋路考慮得周全。
“我能跟你一起去看看嗎?”絕代芳華的那位女子,她想看一眼。還有那根穗子,不能讓西騁丟下。
秋路不會拒絕她這個請求,“你心裡其實不冷,對吧?”
“不。”采蘩走在前,“冷的。”但還存着希望好好活。
夢雨軒。
這個名字采蘩只聽過一遍,卻還記得。因爲夢雨軒裡的璇香姑娘是姬三的舊相好,聽說她有了新歡,把姬三踹了。
這日,采蘩和她再次擦肩而過。
她從明姑娘的院子裡出來,正和老鴇說,“媽媽,這回可以把她的院子撥給我住了吧?”
老鴇在笑,“你不怕晦氣,自然歸你。”
“她是自盡,又不是我害的,我怕什麼晦氣。上次風水大師說了,這院子旺桃花。不然就她要死不活的樣子,怎麼勾引得了那麼多男人?媽媽,我可是夢雨軒的真正花魁。”璇香從采蘩身邊飄過。她已經不記得這個人。
“所以我寶貝你嘛。”老鴇也走過去,“等人擡走,我請個法師驅乾淨,你就能搬了。”
丫頭們跟走,對璇香連道恭喜。
有些人的喜,非要建在有些人的悲之上,誰又能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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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們,對不起了,今天只有一更,我太累了,頭痛得很厲害。
今天女人節,祝姐妹們有美好週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