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進入竹君館中的園廊,恰恰沒有別的客出入,否則美玉之怒將比采蘩那些“事蹟”更值得多嘴。
魏吳姬與向琚相識多年,都不曾見過他這般。那張溫和謙禮的笑面居然能看出明顯的假來,映於他眼中的日光似簇簇火焰,眸瞳卻又幽暗漆黑,彷彿電閃雷鳴驟然變天。這樣的向琚,讓她不寒而慄,哪裡還有半點說笑的心思,立即收攏了脣抿成苛色。然而,就在這時,一隻暖手拍了拍她。
暖手的主人是采蘩,噙着淡淡的笑意,卻並非強撐歡顏。同樣映着明光,她的眸燦爛亮豔,碧空萬里一樣清澈。
魏吳姬突然心安,因爲這樣女子的一隻暖手。
“五公子何故動怒?”既然對方已經那麼明顯火大了,采蘩覺得沒必要視而不見,“即便采蘩的不是,想要一張貼進得兩人來,但吳姬姐姐也是五公子的好友了,並非不知根底的生人。我以爲那些守在外面的衛士是爲了保護珍貴字畫而查貼仔細,卻不是爲了阻撓真正會欣賞的行家。望山書院門上無匾,兩旁無聯,難道表達的不是天下大公知識無涯?若如此嚴肪,何不將鑑賞會放在某家大宅深院,只邀至交好友便罷。”
魏吳姬原本因向琚的怒氣而驚冷的神情,讓采蘩一番坦蕩又犀利之言,緩和了下來,泛起百香坊大東家的招牌笑容,看好戲。
向琚之怒,其實是積蓄了很久的,采蘩屢屢拒絕他的挫敗感。他向來在情事上平順,未追求過女子,因爲無論溫柔還是清高的美人,只要他點頭,無一不歡欣投入他的懷抱來,連起身都不用。而隨着采蘩的出現,她那越來越明亮耀眼的智慧和才能令他想收在身邊一輩子。他爲了她·撇開身份高低,撇開家族壓力,撇開自己的驕傲,但得到的回答始終是不·叫他情何以堪?這日,他等了她整整一個時辰。而迄今爲止,他又如此迫切地等過哪位姑娘?他的耐心已經是張到最大的弓弦,再看到她和魏吳姬說說笑笑,終於繃斷。
他相信她足夠聰明,會發現他提早了鑑賞會的時辰,是想同她先說會兒話。儘管姬老太爺和老夫人還沒有答覆他的提親·而城裡遍天飛他已經被拒的傳言,甚至還有姬三和東葛青雲橫插在中間,他對於這樁婚的把握是十足的。這並不源自於采蘩對他態度上的轉變,而是姬氏童氏兩家長輩考量的結果將會由他雙手推動決定。他有的是法子,自不自願,采蘩都得嫁給他。但他終究對她心軟,希望她至少能懂他確實真心,今後也不會委屈了她。只是他這般煞費苦心·到今日這白等的一個時辰,竟察覺自己成了笑話。更可惱的是,她居然還能說出一番言詞灼灼的話·他無法反駁。
“蘭燁,怎麼不請兩位客人進來?”沉嗓,微啞,語調飽含儒雅氣度。
采蘩看往向琚身後,那裡站着一位中年男子,梳一絲不苟的髮髻,穿一件灰白袍,袍上線繡銀菊,素淡卻方貴。他算是美髯公,烏須沉穩·令好看的五官更俊逸。有時候,對有些人,歲月未必消磨老去,反而會有年輕人無法比擬的魅力。這位就是。
向琚沒動,倒是魏吳姬福身,“望山長·吳姬有禮。”
采蘩雙目一睜,嘴角禁不住就往兩邊勾。這位纔是真身!只不過,剛纔那位冒充的,到底從哪兒得到的主意,裝成了一糟七糟八的怪老頭兒啊?明明一身好學問的氣度,從頭到腳都符合山長的稱號,還相貌出色。
向琚冷冷盯着她,那忍俊不止的明豔容顏好不刺目,顯然他的怒,她不在意。但恩師在後,他壓下心中波瀾,側身躬禮。
“先生,我和魏夫人說笑呢。”語氣幾乎恢復如常,只留一撮極細微的寒尾。
魏吳姬是場面上的人,接過話,“吳姬沒帖子,跟着童妹妹來的,五公子說笑要趕我出去。
不過這麼一鬧,勞山長親自來迎,吳姬倒十分有面子。除非,山長您不讓我進去。”
真正的望山長笑起來也瀟灑,“魏夫人哪裡話。平時請不到夫人,又聽蘭燁說夫人這兩日身體不適,因此這回才漏過去了,皆爲望山的不是。夫人精於書法,童大姑娘精於造紙,有你二人在此,若有贗品,今日絕對逃不過。”自然而然,話題中帶到了采蘩,他便望向本人,“久聞童大姑娘之事,只是望山這半年來忙於著書,近日方從山中回來。如今見了,又聞姑娘之前一番言辭,連蘭燁都無法辯駁,果真是個了不得的女子。男子見到喜歡的人,一般都嘴鈍,姑娘可別以爲他真笨。”
采蘩但笑不語,伶牙俐齒′要看對誰。她心裡卻道,果然是真山長,完全站在自己學童那邊。那位假山長一上來便請她喝酒吃肉,她就覺得怪異,還以爲遇到一個胸襟寬廣的奇人高士。
她這邊不說話光笑,望山長那邊也接不下去,右手往裡請,“魏夫人,童大姑娘,客人到得差不多了,隨我來吧。”
采蘩仍挽着魏吳姬的臂彎,跟望山長往裡走,片刻後才聽到腳步聲。這次,她回了頭,遇向琚眸中火卻淡然處之,還頷首示禮。
“采蘩,我說過,我會有別的法子。”他的聲音輕傳,不避諱魏吳姬,“你執意拒絕,我執意要娶,此刻起,別怪我不憐惜你。”
采蘩側過半面,輕吐一句,十分傲然,“五公子不必客氣,采蘩並非嬌生慣養,一向自己保護自己,無需他人可憐。”
“這點蘭燁相信。我想娶的女子,自然不凡。不過,我雖不留情,仍給你留着機會。只要你開口求我,任何時候,我都可以幫你化險爲夷。可你也得有準備,我不是白白幫忙的,代價要由我說了算。你脾氣太烈,不讓你付出慘一些,你今後的日子不能好過。你不好過,我既便心疼,到時候說不定也無可奈何。”向琚吐字無情。
“采蘩記住了。”求他?代價?日子不好過?她寧爲玉碎,不爲瓦全。不久他可能就會知道,今日他等了一個時辰,實在算不得什麼。因爲他這會兒說得這些,他一輩子都未必等得到。她轉過頭,感覺到魏吳姬的目光,便看過去。
聽了五公子那些話,魏吳姬只覺自己身處冰層,差點就勸采蘩想開些,誰知她竟衝自己眨眼,好似壓根不把五公子的話放在心上。真不知道,該爲她的無懼自信喝彩,還是該爲她將來的日子擔心。向家五郎若下定決心,絕對是很可怕的對手。采蘩要是輕率小瞧了他,他剛纔說的就不會是空話。
魏吳姬十分兩難。一邊是自己最重要的靠山,一邊是自己真想要交的姐妹。她以前覺着兩者可以兼得,現在卻看這兩人一個要近一個要遠,不但不能成爲朋友,反而越來越可能成爲互相較勁的對手了。
當進入正館,魏吳姬聽到向琚冷冷的聲音,告訴采蘩席位在北周使節的對面時,頃刻,彷彿看到這兩人之間的戰火燒了起來。
東葛青雲那日酒後的醉話,她記得很清楚。哪怕是一些靠邊的傳言都已經掀起大浪,要不是姬家三小姐的事突然插進來,采蘩恐怕早就好名變惡名了。這人也向姬府求了親,而且明天就要回北周,如此節骨眼,和采蘩再會面,豈不是不能善了?偏偏五公子還讓兩人面對面而坐——
魏吳姬突然心中一凜,難道一切都是五公子安排?會嗎?采蘩的身份如果真如東葛青雲所說,她在南陳還能立足嗎?而五公子想娶她爲妻不就更是難於登天?但魏吳姬也是極聰明的,聯想向琚和采蘩之間的對話,又一道寒氣打上心頭。采蘩不肯嫁,五公子就借東葛青雲揭穿采蘩的身份。童大姑娘可以對他向琚說不,但一個逃奴呢?采蘩要擺脫重回北周爲奴的厄運,就只能求他。而她既是奴,爲妻絕不可能,代價由此而來。向琚要將她打回最底層,再以施恩者的身份拯救,成了夫妻也是他尊她卑。好狠啊!
魏吳姬都禁不住想求向琚幫她們換個座位,但見采蘩從容地走了過去。哎呀呀!這可真是互不相讓了。
她的腳步快過她的意識,已經跟上采蘩,卻小聲抱怨,“因爲你的倔脾氣,連我都被拖下水了。男婚女嫁,不就是一閉眼一咬牙的事?當初我嫁人,拜堂前可是沒見過面的,還不是過得和和美美。再說,你周圍還有比這位更好的男子嗎?現在給你正妻,你不要,將來說不定連個妾都不給了,當暖牀丫頭啊?”真心爲這妹子好。
“姐姐,正因爲我見過了,所以纔不能嫁。”嫁了,就會重走上一世的路。雖有一身榮華,卻依附於男人而活,還要和其他妻妾爭風吃醋,爲了維持長寵不衰,費盡心機到最後一口氣。前世流放前沒想過得到富貴和姓氏之後的生活,採石場三年開始沉澱,爹死後全明白了。就算順利嫁得東葛青雲,她終會後悔。爹說,讀書能富足,一技走天下。這纔是她今生的朝向。
向琚娶她和東葛娶她,有一點相同:她是附屬物。但她要嫁的,必須是一個能讓她平起平坐的男人。
要是沒有?
且罷!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