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在地,這是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
然而,劉管事根本想不到采蘩能有這種姿態,全然沒看出來她的輕慢,哈腰拾了銀子掂分量,擡頭目光得意。
“蟒老大,瞧見了沒,是她想息事寧人。”在他想來,十兩其實小意思,但付銀子就表明對方理虧。
“你如果再不走,我可又要生事了。這回把你脖子割斷,如何?”袖中的手相互捏緊,不泄半分殺機。
劉管事這才記起自己的髮髻都給她削了,暗暗後悔十兩銀子太便宜,可是話已說出口,還有蟒花旁觀,低咒一聲,惡瞪兩眼,甩袖就走。
姬鑰哼到,“像奴才一樣哈了腰卻不自知,蠢人也。”
“他以衣取人以貌取人,足見腦袋瓜空長那麼大。”蟒花嘲笑完問他,“小老弟,沒砸到痛處吧?”
姬鑰讓人從脖頸後砸昏,怎能不痛?
可他不想在人前顯弱,冷冷道,“無妨。”
“有其姐自有其弟,我老蟒沒看錯人,你們果然不同尋常。”蟒花哈哈笑,“大妹子,你遭人如此輕慢,卻是聲色不動就拿我當了肉盾,高啊。”
采蘩突然一笑,“蟒大哥是在怨我?我一個弱女子,帶着兩個幼弟,遇到如此蠻橫之人,除了尋求他人仗義相助,實在別無他法。大哥見諒吧。”這一笑並非假貼於面,相比之前的冷淡不知生動多少。
蟒花動作誇張,留下燈籠,遮眼往門外去,“大妹子笑得雖美,我心慼慼焉。不必,着實不必,是小的應該挺身而出,爲大妹子解難。”
采蘩愣了半晌,不由失笑,對同樣不明所以的姬鑰說,“這人有趣。”
有趣?姬鑰跟着采蘩這些日子,鼻子哼哼也成習慣了,“至少不是個惡人。”
“你這是站在我這邊了?”采蘩見他不但不頂撞,還同意她之前的看法,有點詫異,“好不難得。”
“可我比你謹慎。”姬鑰正想說走,卻看她拿出刀子來,“你做什麼?”
“幫我把燈籠舉高點兒。”采蘩使喚他。
姬鑰往門口看,一個人都沒有,但仍然不安,催她,“走了。”
嘶啦一聲,口袋破了,微弱的光暈照出金白色。
“喂,你不是真要偷那個白癡管事的貨吧?”姬鑰正人小君子,“雖然他信口雌黃栽贓我們,但既然事情了結也就罷了。”他脖子一動就疼,都沒抱怨她扔出十兩銀子的做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她掛在嘴邊的。
“我沒如何,這袋子本來就破了。”她不過讓它破得更厲害些,“你不幫忙就別嘮叨。”
姬鑰撇撇嘴,卻拿起燈籠往袋子那邊一照,欸道,“這是——”腦袋探過去,“月面松紋。”
“好像是。”紙面泛柔和光澤,壓有松紋,質地極好。
“好險,差點讓那個管事陷害成了。”姬鑰伸手一摸,“越縣頂級松紋,一刀就得十來兩銀子。”
“你怎麼知道這是越縣松紋?”采蘩小心抽一張出來,對着燈光看了又看。
“我兩家同城,自然知道向家紙鋪子一直賣越縣松紋,還供給宮中使用。”姬鑰提到向家就目有輕視。
“十來兩銀子一刀,那也得是越縣的才值。”采蘩將紙突然揉成團,雙手攏袖,往外走去。
姬鑰看傻眼,“好好的一張紙,你怎麼把它揉了?”但他反應不慢,恍然大悟道,“聽你的意思,這不是越縣松紋?”
“嗯?”采蘩步子不停,“我沒這意思。因姓劉的讓你我吃了虧,以此泄憤。”
姬鑰咬到自己舌頭,徹底說不出話來。
“不過——”她的聲音在夜色中有些恍惚,“你不是才子麼?你說這紙是不是越縣的?若不是,向氏便是欺客。”
“才子和識紙一點關係都沒有。再說,沒準是劉管事監守自盜,以次充好,暗中賺黑。我瞧他神情鬼祟得很。”舌頭有點大,咬得。
“也有可能。”采蘩走得很快,影子好像要融入黑暗中不見。
姬鑰急忙快步跟上,燈光再度將她描清晰,他暗暗鬆口氣,“別想太多了,這其中說不定有要送進宮裡的,向氏不會冒着欺君欺客的危險貪圖蠅頭小利。至於姓劉的,應該也不敢揹着主家,哪來那麼大膽子。”
“我瞧他膽子大得很,敲昏了某名門某房的嫡子,意圖非禮平民女子,王法都不放在眼裡。”采蘩推門進去。
門裡,雅雅睡在乾淨的草垛子上,根本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但采蘩和衣躺到她身邊時,她有點朦朦朧朧醒了。
“姐姐出去了?”
“沒有,翻了身。”采蘩輕輕拍她,“繼續睡,天還沒亮。”
雅雅嗯了一聲,面朝采蘩,小手伸過來,感覺她確實在,安然再睡。
姬鑰吹熄燈,在另一邊躺下,“那什麼——”
“什麼?”采蘩睜着眼,難以入眠。
上方有一個透氣圓孔,因爲風平浪靜而打開着,漆黑中行過巨大的山影。
“……沒什麼。”他想再提作雅雅和他的姐姐的事,但跟了這段日子,有點知道她的性子。外冷內剛,很強韌的人。
“扭扭捏捏的,不像你。”不知不覺,采蘩對姬鑰很坦率,什麼話都能說。
“我看劉管事賊心賊膽,必定也是小肚雞腸,小心他不死心,還打什麼壞主意。”他就有男孩的彆扭,到嘴邊改口。
“知道,防着呢。小孩子別操心太多,否則長不高。”采蘩將薄被往上一拉,閉上眼。
不知過了多久,兩耳傳來兄妹倆均勻的呼吸聲,眼睛張開,眸子比墨還濃,手伸到被子外,五指鬆了,露出掌心一團灰冷色。
再過三日,快到陵郡。采蘩聽姬鑰說了,就想上甲板去看,不料和劉管事打個照面。這幾日雙方都繞開走,可船就那麼大,總會互相遭遇。
劉管事發髻是梳不起來了,勉強歪扎着,以小冠遮掩其醜。他見到采蘩,吹鬍子瞪眼,十分兇惡的模樣。
“你給我小心,陵城有我主家,會爲我討個公道。”
看來,他還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采蘩面無表情地走過去,留下一句話——
“一定要讓我看看公道究竟是什麼,千萬別讓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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