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蘩定住了腳步,側頭望着獨孤棠,面容清妖,一笑洌澈,神情彷彿近,又彷彿遠,然後緩緩搖頭,“我倒覺得時機還不到。”
獨孤棠雙目悄斂,將她的笑顏一點點收進,“還……不到嗎?”可以不問,因爲懂了。但問了,因爲自己並非冷漠無情。
“那裡還有重要的事等我去做。”再一笑,柔和似水,令人魂定心安。
獨孤棠無聲點點頭。
“你的那些弟弟妹妹可需要我幫忙照顧?”采蘩重新往前走,“那天在棠掌櫃的小院,我最記得兩件事。一,到處都是娃娃。二,棠掌櫃說他只是喜歡那份熱鬧的眼神。如今的獨孤棠,定國公之子,年輕有爲的少將軍,有很多地方都和棠掌櫃不同了,唯眼神不變。”和她一樣寂寥,都藏着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那就麻煩你了。”獨孤棠也不客氣。
“不過得先說好,我只管給芝嬸銀子,帶娃是不可能的。”她還是討厭小孩子的。
獨孤棠呵呵笑了起來,“采蘩姑娘一向對這點坦率。我也記得你最討厭的兩件事。其一,拿你的容貌說事。其二,小孩子。你能管他們吃得飽穿得暖,我已感激不盡。”
采蘩大方說道,“不坦率,怕你當我活菩薩,動輒託老帶小。便是你我知己,我也會煩的。更何況,我是與你這個人結交。你身旁身後,左左右右的那些人,我可管不着。”她是天性中就自私吧?
獨孤棠這回笑了好一陣,才道,“姑娘與我結交,莫非是因爲我知道了你太多秘密?無論怎麼想,你我都極爲自私,不該碰到一塊兒纔是。”
“罷了,我是真自私,你是假自私。”走在街上,行人悠閒,對話也悠閒,“碰不碰得到,都是一個緣字而已,由不得你我。”如同她曾那麼希望跟着他浪跡天涯,到頭來才發現他自己並不自由啊。
“真假難說。”獨孤棠不認自己是假自私。
“獨孤將軍,沒有自私的人還會去養一大羣跟自己毫無關係的娃娃的。”她當初答應送鑰弟和雅雅回姬家也是無奈於自己逃犯的身份。
“也是有目的的,不是嗎?”圖熱鬧。
“語姑娘就請你多多照顧。”采蘩還沒聽到他親口同意。
“照顧孩子我還勉強,照顧女子就免了。”他實話實說,“她們心思重,我卻懶得費勁去猜。語姑娘若想留在霍州,我就請滕大將軍安排她的去處,若想去北周,就送到我大姐那兒去。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託別人。”
采蘩駭笑,“這莫非便是將軍氣概?換成棠掌櫃,什麼樣的女子都能照顧周到。”
“采蘩姑娘此言差矣。棠掌櫃是買賣人,能照顧周到,只衝着一種。客人。無男女之別。我這時領軍打仗,無端端去照顧一個姑娘,實在爲難。當初我對你也是冷言冷語,你難道忘了?”獨孤棠不介意提醒她。
“我以爲那不是你。說起來,也不知道哪個是你獨孤棠的真性情。”采蘩道。
“都是我。”行走江湖,習慣冷。賺錢養家,習慣油。
“我也沒別人可託。”她總不能去託給那個擺着冷臉的阿慕,“只要語姑娘願意,隨你怎麼安排吧,想來肯定妥當。”
“套你的話說,吃飽穿暖。”做到基本,再多他會嫌煩。
人們在采蘩和獨孤棠身旁來去,看兩人漫步,好似閒話家常那麼平凡,沒有招惹他們任何好奇的目光。
第二日清晨,打着獨孤的先鋒大旗隨風搖擺,以央爲首的百名騎兵列隊待發,采蘩在車前和語姑娘話別。
“有什麼話要讓我帶給西大公子麼?”
語姑娘用力咬脣,片刻後搖了搖頭,“該說的我都說過了,只希望他能忘了我姐姐,重新開始生活。更何況還是讓他以爲我死了好,免得漏出消息,給小姐和於小匠添麻煩。”
雖然決定接受自己詐死的主意,語姑娘眉間仍有輕愁。南陳還有她孃親和流放很遠的兄弟們,不知自己如此抽身出來,究竟是對還是錯。但正如采蘩所說,以奴身回南陳也不能爲親人做什麼,不若先得了自由再想辦法。
“有些事有些情的確忘了得好。”有時候,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反而讓人無可奈何。
采蘩說這話本是自我感嘆,不料語姑娘神情大震,盯着她吶言,“我……我……不想的……不想對……情動的。”
女人對這種事最敏感,儘管語姑娘說得含糊,采蘩卻一下子就聽明白了。語姑娘喜歡西騁啊!怪不得了,眼裡怎麼也裝不下癡心的於良,還有對西大公子的疏遠冷容。突如其來的一個秘密,只感無盡傷懷。
“你……”能說什麼呢?聽說三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西大公子又是那麼出色的一個男子,姐妹同心,都喜歡了也在情理之中。“至少,沒有傷害別人。”
語姑娘眼中霧氣氤氳,“我也曾這麼想。放在心裡就好了,一輩子不說就好了,只要姐姐和他幸福就好了。可是,不是不說就不會傷害到人的。姐姐都知道……因爲沒有言語,還有眼神和表情,我……我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流露出來的。
采蘩握握語姑娘的手,冰涼着,“無論如何,你已經作出了選擇。”原來,能下定決心不回南陳,還有更深層的意義。
語姑娘突然趴上采蘩的肩頭,嗚嗚痛哭。無論姐姐在不在,她喜歡上西騁都註定沒有結果。然而真正斬斷它,簡直撕心裂肺。
所有人都看過來,采蘩尷尬。她不習慣和人這麼親近,不過語姑娘哭得傷心,她不好抽身就走。
好一會兒後,語姑娘紅着眼退開,才發現人人盯着她和采蘩,頓時臉紅,結巴道,“我……我......”
“又不是再也見不着了,哭成這樣。你保重,總有見面的時候。”采蘩笑着爲語姑娘解圍,轉身上車去。
衆人心想,到底是姑娘家,道別都要哭一缸子水。
央策馬到車旁,對采蘩說道,“肅公要看老大練兵,我們再等等吧。”
“等他幹什麼?”采蘩掀簾子反問,“肅公的大軍就要北上,他閒不了的。難道他沒空來送,我們還不走了?”
央撇嘴,“我瞧着你和老大的交情可要比和那位姑娘深厚,她都哭得天昏地暗了,要是老大來,你得哭成什麼樣?”他想看熱鬧的。
采蘩啐他,“呸,要哭也得是你。你成天老大老大掛口上,跟個要奶吃的娃娃似的,這會兒要離開你老大,還不哭死?”
央不氣不急,哈哈得樂,“采蘩,你這張損嘴和咱們有得拼,果真是一幫子的,聽着那個親近。好,不等就不等,別半道上跟我耍小性,吵着落了東西要回來。”對前面大聲吆喝着出發。
落了東西?采蘩看他飛奔向前的身影,好笑搖頭。放下車簾,卻見於良仍背對她而躺着不動。
“師兄,出發了。”她提醒他。
於良一聲不吭。
“語姑娘也進去了。”她挑眉,耐心有限。
“進去就進去唄。”沉默一個早上的於良終於開口,“我不用你勸。她不喜歡我,我早就知道了。師父也說過好幾回,讓我省省心。她不回南陳,就不用再當官奴,今後的日子一定越來越好。我不難過……我就是……就是……”袖子抹過臉。
“師兄,我知道,你是開心得哭了。”這種時候,就不要練造紙的手勢來刺激他了,采蘩掏出箱底的書來。老規矩,鬼怪誌異小說鋪一層。
“對,我……我就是高興的。”於良翻身坐起來,腦袋耷拉着,衣袖越來越溼,看來是越來越“高興”。
“行,你高興就好。高興之餘,容我說一句話。”采蘩看書一目十行,刷刷翻頁。
“什麼話?”耷拉,耷拉,繼續耷拉。
“你我雖是師兄妹,不過這時同坐一車會惹嫌話,要麼坐車伕旁邊,要麼騎馬。”采蘩往外一指,“出去。”
於良立刻擡起臉,半顆眼淚掛眼眶外,“你是我師妹嗎?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采蘩假笑,“不是不要我勸嗎?師兄,遲早的事,看開點兒行了。”
於良氣不打一處來,頭也不回就鑽身出去。
車裡就剩下采蘩一人了,書被扔到旁邊,她托腮幫子長吁一口氣,“師父,您要我對師兄好一點,可是我還想要當一個讓人照顧的師妹呢。再說男女之間的事,外人沒法勸,終究得靠光陰一點點磨平。您可別在下面,跟我爹說我不聽話。”
咚咚——咚咚咚——
突然,自遠有鼓聲。
伸手去張簾,快要碰到簾子的剎那卻垂下。采蘩抱雙膝,側頭抵着車壁,雙腳照鼓點輕踏,閉眼輕哼。
漸漸,鼓聲再也聽不見了,她這纔看出窗外,前方尚有青山隱隱綠水迢迢。
大營中,獨孤棠將鼓槌扔給目瞪口呆的鼓兵,轉身跳下鼓架,大步往點將臺走去,同時喝號——
“殺!”
“殺!”上萬的兵們齊吼,揮刀,汗如雨。
如此,互道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