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銀鬼?屍虎王那個?”
林覺意外而又警覺,緊盯着它。
狐狸也輕巧的跳上書架,蹲在書架最頂端的邊緣,低頭歪腦的盯着這食銀鬼,看似眼中只有清澈的好奇,其實隨時可以視情況或者林覺的口令而瞬間跳下去將其捉住。這似乎是它的本能。
“真人冷靜,小的沒有害人的本領,就算是尋常一個壯漢,小的也不見得打得過,更遑論真人和這位……這位了……”
大頭鬼擡頭看了一眼,正好與書架上低頭的狐狸對視,頓覺緊張至極,立刻低下了頭:
“何況小的身受重傷……”
“不要廢話!我問什麼,你答什麼!”
事實上林覺也隱約感覺得出,這鬼恐怕並沒有多強的戰鬥力,不過也不放鬆警惕。
“是是是……真人請問……”
“你怎麼到這裡來的?”
“小的藏在真人的劍裡……”
“這我當然知道!我問的是,你怎麼會藏在我的劍裡?是什麼時候遇到我的,我怎麼不知道?”
“碭山附近……”
“碭山?”
林覺皺着眉頭,那就是梨村和貢村附近了。
居然不是從那夜叉鬼身上來的嗎?
“你不是在屍虎王那裡嗎?”
“原來是的,不過小的被那虎妖囚禁已久,那虎妖天天給我吃些腥臭銀子,甚至它成了妖王之後,明明我吐出的靈丹對它已經完全無用,它卻還是不肯放過於我,用我吐的靈丹來爲它培養妖兵妖將,小的早已不堪忍受。因此趁它被神君清剿,滿山皆亂之時,奮力逃了出來。”
“那你又爲何偏偏選了我的劍?”
“自是因爲真人乃大能也!”
大頭鬼擡起頭來,臉上卻不是諂媚,反而十分認真。
“胡言亂語!”林覺一招手,重新拿回了自己的劍,提在手上盯着他,“我哪是什麼真人?又哪是什麼大能?”
“真人何必矇騙於我?我在碭山之外,親眼見到娘娘傳來法身,降下五彩靈光,移走了碭山所有邪氣與邪物!小的苦尋娘娘而不得,卻在真人身上見到了娘娘遺留的幾縷靈氣,自然知曉,娘娘定與真人有關!”食銀鬼說道,“能與娘娘有關,能請來娘娘出手,真人又何必欺瞞於我?”
這也與瑤華娘娘有關係嗎?
林覺好像聽明白一點了。
稍稍想了一想,繼續問道:“那你從虎王那裡逃離,又找娘娘做什麼?”
“當然要找娘娘!只得去找娘娘!小的被那虎妖囚禁之時,就天天唸誦娘娘的稱號!”
“爲何?”
“真人有所不知,小的乃是丹道人造之鬼,天生要吃白銀,吃了又要吐出靈丹,造出之時本來爲善,也是爲正統正派修行者準備的幫襯,卻不料後來十有六七都被惡妖所得。像是小的這種天生懷寶又弱小的妖怪,唯有尋得娘娘這般,既有道行又有德行的大能,才能過上安穩日子,否則就算從這隻虎妖手中逃脫,還會有下一隻虎妖。”
這倒和林覺想的差不多。
“那你可算是找錯人了。”林覺暫時收了劍,沒再指着它,卻也握在手上,“我並非什麼真人,也不是什麼大能,只是尋常一名道人罷了。”
“能讓多年未曾露面的娘娘親顯法身相助,還有娘娘的後代相伴,怎會是尋常道人?”食銀鬼並不信。
“不必與你多說。”林覺說道,“不過我見你可憐,倒也可以爲你指一條路:此乃黟山境地,黟山山神也是一位有道行又有德行的。何況他老人家早已不理世事,就算你不去山神那裡尋求庇護,只在黟山之中,也能安穩度日。這座山中受山神庇護、安心修行生活的精怪不知有多少。”
“真人可莫將我交出去!”
這食銀鬼卻彷彿以前也有過類似的經歷似的,一下像是受了刺激,害怕不已:
“我只信娘娘!”
“……”
林覺倒也能夠理解它。
像是它這等精怪妖物,雖說只要得道成真的人,它吐出的靈丹對其就沒用了,可也只是對於真人自己沒用而已。若要真的完全不在乎它,要麼便是真的遇到有德行的正派修行者,要麼便是瑤華娘娘那種存在。
而且能聽得出,那位娘娘在它心中地位很高。
“真人明鑑!小的此前雖然被那虎王所得,不過小的也只是丹道小鬼,吃銀吐丹乃是天生之事,虎王囚禁於我,他做的惡事皆與我無關啊!”
食銀鬼彷彿看出他的態度原因何在,縮在牆角向他求饒着說:
“請真人將我留在身邊!不管真人真是尋常道人,亦或歷劫重修,待我傷好之後,吞食白銀就可吐出靈丹,可助修行。真人若是有所顧忌,待我傷好之後放我離去就是,小的感激不盡。抑或下次再見瑤華娘娘,可以將我獻給娘娘,娘娘自能分辨我本心善惡。”
林覺聽完,陷入思索。
食銀鬼則縮在牆邊,瑟瑟發抖,像是等待審判似的。
因爲頭大,抖起來便搖頭晃腦。
狐狸依然趴在上方書架上,歪頭看它,似乎判斷出它沒有威脅了,便也在書架上不斷搖頭晃腦,學它發抖的樣子。
“倒也不是不可以,正好我想去尋瑤華娘娘來着。”林覺一邊說一邊打量着它的神情。
“那就最好了!”
“呵,你倒不像作假。”
“絕非作假!”
“那你爲何不肯投奔神仙?”
“神靈也有更替,若他們將我關押,總有一天我還會出來,還會出亂子,因此他們必會將我殺掉!”
“嗯……”
林覺思考着其中道理。
“真人只需給我一個藏身之處,我自會慢慢養傷。”食銀鬼想說服他,弱弱的道,“若是每月能有一點、一點點白銀,就更好了。”
“那丹藥……”林覺忍不住好奇,“真能增長道行?”
“自然。”
“真是靈元丹?”
“大概是。”
“大概?”
“真人明鑑。若是純粹的靈元丹,自是毫無副作用的,只需控制用量就是了。小的倒也能吐出純正的靈元丹,可卻要白銀來得正當才行。若是白銀上沾了血氣,吃着則是腥臭無比,若是沾了欺詐矇騙巧奪豪奪,聞着就像是發餿,沾了別的東西,味道也不對勁,小的吃了這般白銀,吐出的靈元丹便也會沾染‘雜氣’。而若是吃了這樣的靈元丹,便會被這些雜氣所影響。”
“還是這種奇事?”
“丹道向來如此。”食銀鬼對他說道,“上古時候,曾有這般說法:若練上上之丹,八兩德行,半斤好事,七竅玲瓏,九彩琉璃,十車真言,百年苦修,都是原料。這話是誇張的,但也有道理的。”
“我只聽過雲霧屑、晚霞光。”
“丹道玄妙之處可太多了。”
“那虎王……”
“那虎王自打得道,就心不正,餵我的白銀更是什麼來路都有,而且絲毫不顧及藥量,當飯來吃,因此自然越走越歪。”
“嗯……”
林覺繼續思索着。
如此聽來,這食銀鬼被丹道大能製造出來,倒確實像是給正派修行人準備的幫襯。
限制和想象中一樣多。
奈何人心複雜,惡人惡妖根本不在乎自己修行之道是否走歪。
“真人?”
“其實我早聽說過你,早知你會吃銀吐丹,也早知這丹藥能漲修行。”林覺說道,頓了一下,“我無法斷你善惡,但也不願推你入火坑。若是我有一天真能見到瑤華娘娘,再將你交給她吧。”
“多謝真人!多謝真人!還請真人替小的保密,莫要輕易與別人說起!以防有意外!”
“但我須得說好——”
“真人請講。”
“你若在此養傷可以,若是被人發現,例如神靈找上來了,我最多能放你逃生,絕不會庇佑於你。當然,與之相應的,你若傷好想要離開,我也絕不會如虎王那般囚禁豢養於你,你隨時可以離開。但你若想待在我的身邊,我也想見識見識那吞銀吐出的靈元丹,就當互換。”
“嘶!這是自然!”
大頭鬼聽完他的話,居然有些正色,連身子都坐直了。
“我有一物,也是容納陰鬼比較好的東西,可能待起來比這鐵劍舒服一些。”
林覺在書架上拿出一個雕像。
是個木頭雕的甲士,披盔戴甲,不過盔甲也是木頭的。
這是當時三師兄給他練手的靈木,他也完成了祭煉。本來丹果木這等神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粗大的樹幹更不易求得,同時在太平年間,像是梨祖這等道行的樹妖也不容易見到,因此按照流程,林覺的第一個豆兵很可能就是它。
卻不料後來有了丹果木,現在更是又有了梨祖親贈的木心。
這個多半隻能放在書架上當擺件了。
說來還有些心疼——
畢竟是耗了心血和法力的。
現在正好用來裝它。
“多謝真人!”
食銀鬼先道了謝,隨即仰頭望他,又看書架上的狐狸,睜着一雙可憐的大眼睛,像個小孩兒:“小的傷還未愈,傷好前也吐不出丹……”
“我又不是邪人。”
林覺隨意擺了擺手。
“多謝真人!”
食銀鬼一轉身,便化作一縷黑煙,立刻鑽進了木雕之中。
林覺重新把它擺在書架上。
“倏……”
狐狸這才跳了下來。
卻是第一時間扒着書架,人立而起,湊近了去看那木雕,好奇的伸爪子觸碰。
“等等!”
狐狸偏頭看他。
“還是把它放在抽屜裡吧。”
“嚶!”
書架下面便是抽屜,六師兄做得十分精巧,狐狸便叼起木雕,用爪子扒着抽屜上的圓環,拉開抽屜,將之放進去,又推着抽屜關上。
看起來乖巧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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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上之後又湊近去看,像是在看關好沒有,又像是在好奇這玩意兒怎麼做的、又能開又能關的。
於是乖巧中又多些機靈。
林覺坐回牀上,思考起來。
跟着二師兄學了煉丹之道,自然知曉,靈元丹其實是種比較高深的丹藥,一般只有專門的丹道傳承纔會有這種丹方——興許九龍觀就有,但起碼浮丘觀是沒有的,二師兄也不會煉。
其實靈元丹是有副作用的。
不過對於丹道修士沒有。
訣竅就在“服食”之法上。
因此上古時的丹道修士可以將一切都交給丹藥,甚至服丹成仙,乃至於成大能成真仙。
至於這食銀鬼口中關於它所吐出的靈元丹的敘述對不對,林覺只需一試,想來古書立刻就會給出答案。
不知何時睡着的。
……
次日清晨,吃的酸菜肉絲麪。
秋冬交際時節,山中的多彩斑斕不遜色於春日的山花,夏日時看着平平無奇的一些樹,這時候樹葉變得通紅,長在山間峭壁,隱在林霏之中。
小師妹洗完了碗,手有些紅,剛擦着手走出竈屋,就看見師兄提着他那厚重的柴刀,帶着狐狸,往山上走去。
“師兄你去哪?”
“心有些不靜,去山上砍砍柴。”
“等等我!我也去!”
小師妹毫不猶豫的說道。
道觀裡也有一把柴刀,不知傳了多少年了。
才洗完碗的小師妹是一點歇息都不用,提着柴刀帶着麻繩就跟他上山了。
一人身後跟着白狐。
一人身後跟了只彩狸貓。
“你不去修路嗎?”
“本來是要去修路的。心有些不靜,去山上修修路。”小師妹解釋時也不忘學他的話,“不過看見師兄你去砍柴,就跟師兄你一起去砍柴。”
“你啊……”
林覺倒也沒說什麼。
下山一趟,見了許多,知了許多,得的也不少,心有些不靜也正常。
修道就該要心靜。